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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赵兴怀罹难后,长安秦腔总社接连失去两位社长。按照长幼尊卑接替的顺序,只有老字辈的杨元厚和胡淑曼最有资格担任新社长,但现在两人开始相互谦让,双双婉言拒绝,这让沈金书会长左右为难。

胡淑曼推辞的理由堪为真诚,她多次表明自己虽然忝居老辈,但终归年轻艺薄,比不得杨元厚的资格与人望;再者秦腔总社里有个男当家,更有利于社团发展。就这样,多半辈子拼着老命争取社长位子的杨元厚,此刻没有费吹灰之力,便轻而易举、顺理成章地坐上新一任总社长的位子。吃到了这块从天上意外掉下来的馅饼,杨元厚并没有尝到什么香甜的滋味,老泪纵横的他跪拜在长安秦腔班社列位前辈灵位前,心里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这年冬天的长安城天干气燥,或许是入秋以来的雨水太多,反倒让冰冻干裂的冬天不见一片雪花飘下。抗战前线击穿人心的坏消息屡屡传来,日军已经占领南京,灭绝人性的大屠杀激起每个国人满腔的怒火,长安城的茶社、饭馆、酒肆、弄堂里人人都在义愤填膺地议论着这场浩劫,有人气急败坏地痛骂国府腐败、国军无能、官兵怕死,更多的骂声是在诅咒丧尽天良、惨绝人寰的日本人早晚要遭报应。

入冬后,接连遭受打击的肖玉仁已经很少出门,日渐衰微的肖家产业让他忧心如焚,却又无力挽回,西京工商界组织的许多活动他都没有参加,而且他还将自己辞去西京商会会长一职的辞呈,由王福转交给商会研议,许多商界名流纷纷到肖家看望老会长,各自用不同方式安慰情绪跌入谷底的肖玉仁。

这天的天气极好,午后的阳光透过寒风照射到房顶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一团团刺目的光晕。肖玉仁难得好心情,他执意让夫人搬出一把靠椅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尽管身上盖着厚厚的羊毛毯子,但孙静怡仍然担心丈夫身体受凉,不大一会儿功夫,便劝肖玉仁回里屋歇息,听着夫人不停地唠叨声,肖玉仁不胜烦扰,猛地将旁边凳子上的茶杯掀翻,孙静怡见状再不敢言语,转身到前院找刘妈去了,不知不觉中,肖玉仁昏昏沉沉睡着了。

忽然,一阵嘈杂声将睡意朦胧的肖玉仁惊醒,他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睁开眼睛看见孙静怡正将王福使劲往大门外面推,肖玉仁喊了一声“王福”,孙静怡应声回过头来,她没有察觉到丈夫已经醒来。王福喘着粗气跑到老爷跟前欲言又止,肖玉仁看着大冬天里王福脸上挂满的汗珠子,心里猜测肯定又出大事了。

肖玉仁不慌不急伸手去拿茶杯,孙静怡急忙给他续上温热的茶水,面色平静的肖玉仁喝了一口热茶后对王福说道:“你跟着我这么些年,咱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常言说‘人活七十古来稀’,可我距离七十还早着呢,你们就别把我当老人一样对待,我身体很硬朗,有事你尽管说。”

王福咽了一口唾沫,这才吞吞吐吐地说:“今年冬天天气寒冷又干旱,咱们长泰印染厂为了应对市场紧缺,便加大了布匹织染产量,因为厂区地方太小,晾晒不了那么多新染的布匹,我就自作主张,让工人们在厂区围墙以外的空地上搭建临时架子晾晒,没想到今天中午一些流落墙外的难民烧柴做饭时,大风带着火星点燃了布匹······”王福话还没说完,肖玉仁随即猛烈地咳嗽起来,王福连忙跪倒在地大喊一声:“老爷,王福对不起你啊。”

肖玉仁忍住咳嗽急忙问道:“你先说,伤着人没有?损失有多少?”

王福抬头拉着哭腔回答说:“大火乘着风势烧过围墙,将厂区晾晒的布匹全毁了,我们救得还算及时,没有伤到咱们的人,就是下月的布匹市场供应计划全被打乱了。”肖玉仁听后长长舒了口气,连忙让王福站起来说话。

“这就叫天灾人祸、祸不单行,没有人受伤就是万幸。布匹烧了,咱们再织染,供应违约了,就按合同给人家赔偿,只是可怜全城老百姓在这寒冬腊月里,不仅不能吃口饱饭,还得缺衣少穿,这才是大事啊。”孙静怡听着丈夫菩萨心肠般的言语,赶紧和王福将肖玉仁搀扶进屋里去。

太阳快要下山时,古城茶楼的李泉忽然到肖家捎话说,今晚八点小姐会随冯其中的锦绣班回到长安城,希望肖老爷能派车去火车站接她回家。当老仆刘妈进屋告诉给孙静怡这个消息时,她欣喜地哽咽了。孙静怡低声央求肖玉仁和她一起去接女儿,肖玉仁难得地“嗯”了一声,这让眼含泪花的孙静怡扑簌簌流下了泪水,她急忙吩咐刘妈晚上多做些菜,等接回小姐后全家一起吃晚饭,刘妈更是高兴地赶紧去忙活了。

事实上,肖若妍跟随冯其中他们从兰州回来之前,段景民就已经电话通知了肖玉仁,他只是不知道女儿具体到达的时间罢了。去不去接这个令他多半辈子伤透心的叛逆女儿,着实让肖玉仁想了很久,最终,肖玉仁接受了段景民在电话里的多番劝慰,他决定拿出更多耐心和女儿化干戈为玉帛。一直以来,肖玉仁甚是羡慕段景民父子的和谐关系,既然他认为段景民教子有方,那么段行长的话他自然也容易听进去。

孙静怡兴冲冲地给肖玉仁换了一身笔挺暖和的呢子大衣,自己也穿上很久没有心情拉出衣柜的裘皮大衣,两人穿戴整齐后,双双坐在客厅沙发等待王福开车过来。不一会儿,从大门外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孙静怡兴奋地说:“车来了,咱们走吧。”正当孙静怡转身从衣架上给老爷拿帽子时,忽听身后“咕咚”一声,原来是刚要起身的肖玉仁突然身子一软,一头栽倒在沙发上人事不省,嘴里流出一大滩白沫,吓得孙静怡大声呼喊“快来人哪”。

肖玉仁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医院,恐慌心焦的孙静怡守护在病床前寸步不离。王福独自开车去火车站接小姐,刚下火车的肖若妍听到父亲病重的消息后,匆忙给冯其中打个招呼,便急匆匆往医院奔去,当肖若妍看到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的父亲时,她抱住母亲孙静怡放声大哭。

肖玉仁昏迷不醒,女儿肖若妍每天都会早早去医院陪护,有时给病床上的父亲轻声漫语地读报说话,有时给父亲仔细按摩病体,心中时时期盼父亲能从昏迷中苏醒。看到此刻女儿与丈夫的浓浓亲情,孙静怡流下欣喜而遗憾的眼泪,她常常在佛龛前焚香祷告,祈愿丈夫能早日醒过来,亲眼看看女儿如今的变化,好让肖家拥有正常家庭里该有的欢声笑语。

再说冯其中带领锦绣班返回长安,最不高兴的要数杨元厚。从冯其中当年在背后指使肖若妍和陈竹君唱双簧,将青衣社排挤出阿房宫剧场;再到后来冯其中不顾礼义廉耻,一味追逐李震的脚步起舞,屡次伤害和无视自己的女儿杨小云。多年来,杨元厚将件件往事桩桩怨恨牢记心间,如今他岂能容得冯其中这个败类又回来。

其实,杨元厚继续想找冯其中闹事的深层原因另有两点,一则是他担心冯其中的锦绣班如果再次抢占了舞台风头,作为秦腔总社新任社长,他的脸面必然挂不住;第二个担心之处尤为隐晦,杨元厚害怕冯其中“鸠占鹊巢”,如果冯其中凭借实力卷土重来,或许他的总社长位子会变得岌岌可危。

沈金书的眼睛洞若观火,杨元厚的那些隐秘心思,也只有他能看得明明白白。

“你得稍安勿躁,正因为冯其中的锦绣班在长安城无人捧场,所以他才远走兰州。如今他虽然又回来了,谁又能料定以前的状况不会再次发生呢?另外,冯其中毕竟是陈老社长的弟子,也是你的晚辈,你得拿出长辈的宽容大度,摒弃前嫌向前看,这样才不失你总社长的身份,才能不断赢得众人对你的拥护。”沈金书的话说得至真至诚。杨元厚听得满脸羞愧,心里的气恨逐渐消散了。

回到长安以后,冯其中听说了李震被免职的消息,心里怪不是滋味,又念及李主任曾经对自己的恩义不轻,冯其中便去李府拜访他,结果每次都被身藏暗处的特务便衣逼迫离开。无所事事的李震一直赋闲在家,有天偶然从窗户里看到前来求见自己而屡屡碰壁的冯其中,这才知道他又回到了长安。

如今的李震已是光杆司令,自从失时落势以后,接替他第三科科长的佟维三居然从未来看望过他。原来的西京筹委会工商组长连云飞、金融组长魏文远、文化组长郭宪正不仅投靠了顾宽敏,还被提拔升官;曾经被李震视为左膀右臂的冯宁远与陆铭义,也很快改换门庭认了新主子;而那个一直对他忠心耿耿的行动队长邓贵发,因为“面粉厂爆炸案”被关进了监狱。当年意气风发的李震入陕时所带的“五虎”,现在只剩下秘书李戡相随左右。

由此看来,这个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冯其中总算有点良心,在他身处逆境的这个时候,还知道来看望老上级,这让李震心里多少感到一丝安慰。但是对于冯其中的探望,李震真实的内心是充满担忧的,他担心潼关车站那次惨败后,自己暗逼冯其中远离长安的做法,还有那封警告其严守秘密的书信,会不会让冯其中依然怀恨在心?所以他不敢肯定冯其中究竟是来看望他,还是来看他的笑话?

呜呼!人在高处时常常冷眼观人事,而当人生命运走背字的时候,往往又能放下架子、俯下身子考虑问题。尽管李震对冯其中前来探望自己的举动充满了疑问,内心却还是渴望见到他。然而更为残酷的事实是李震已经被软禁了,冯其中拜访他屡遭阻拦的情况,只是将这个事实彻底暴露出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