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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肖若妍既是理解不透冯其中的所思所想,也不明白这个世界上的男人,为何非要你死我活争斗不休。谁让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他呢?只要冯其中对她足够好,只要她的帮助能让所爱之人开心,她就心甘情愿付出,也懒得去问其中的青红皂白。

面对这份感情,肖若妍甚至幼稚地认为,只要冯其中需要她,那便是爱她,她才能把握得住冯其中这个人。若是有一天,杨小云执意要和她争抢冯其中,她或许就能拿已经进驻阿房宫剧场的秦腔青益社作为要挟,让杨家父女的戏班子在长安城里没有立足之地。如果到了那个时候,杨小云还有什么能耐与自己抢夺呢?

这些年来,肖若妍之所以对杨小云耿耿于怀,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

肖若妍时常感到冯其中对自己热情不足、淡漠有余,而且总是若即若离,这让她甚感困惑。能为心爱男人可做的事情,她都已经倾心而为了,为何两人之间还会出现如此莫名其妙的疏离感呢?痛定思痛,肖若妍最终将原因归咎于是杨小云在背后的诱惑与挑唆,虽然她暂时找不出任何证据,可这种别扭感却如影相随。

肖若妍曾在私密场合,多次将这种委屈的感觉倾诉给冯其中,冯其中常常淡然一笑说道:“我怎么会看上杨小云呢?他爹和我师父都闹到了这般地步,你就别胡思乱想了。”有人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肖若妍选择毫不设防地相信冯其中,她就像中毒似地爱着这个谜一般的男人。

或许正是因为心中总有一种对冯其中把握不住的忧虑,肖若妍这才决定把陈竹君留做“备胎”使用。她既不拒绝他,也不答应他什么,如此做的唯一目的,就是想让冯其中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和他同样俊朗的梨园人,也在追求着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肖若妍觉得,她和冯其中之间的距离拉得能更近一些。

从肖若妍内心而言,从少女时代便痴迷上的这个男人,已经不自觉地渗透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她甘心情愿为他去燃烧,为他去做任何事情,哪怕冯其中和她只是逢场做戏,肖若妍心里也认了。

肖若妍对冯其中这份无所顾忌的爱恋,必然注定了陈竹君的悲剧。

陈竹君的悲哀,在于他始终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备胎”,根本无法走进肖若妍的内心世界。尽管陈竹君已经在爱情面前死过一回,但他不相信命运对人会如此不公,自己不可能两次都跌倒在爱情面前。虽然他清楚地知道,肖若妍喜欢的是冯其中,可是冯其中不置可否的态度,却常常令他感到自己大有希望。

陈竹君心中一直渴望的机会终于来了,肖若妍不仅愿意出资翻修阿房宫剧场,还答应将这里做为桐庐班往后的正式演出驻地;更令他欣喜的是,肖若妍愿意隐身幕后,而让他出面去和康茂忠合作。陈竹君觉得这是肖若妍给他最大的面子,她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那个生命中的贵人。

心里窃喜之余,陈竹君又生出许多杂七杂八的念想,他觉得肖若妍对自己是有感情的,要不然怎么会给予他这么大的帮助。于是在修缮阿房宫剧场过程中,陈竹君使出了浑身力气,除了能让桐庐班尽早有个正式的室内演出驻地之外,也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给肖若妍看看。

然而,陈竹君做梦也想不到,他所做的这些事情,都是由一个人在背地里操纵指使,他的每一个举动,都逃不出这个人的眼睛和掌控,此人便是冯其中。无论任欣荣、肖若妍或是陈竹君,都只是冯其中所下的一盘棋局里的不同棋子而已。

每天夜幕降临之时,长安城钟楼旁边的开元寺里彩灯高挑、人声鼎沸,悬挂在楼榭之间的每一盏大红灯笼上,都用漆粉写着姑娘们的花名。南来北往各色人等,都喜欢来开元寺寻花问柳,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常常簇拥着自己的恩客推杯换盏到天亮,这里俨然已成为长安城最繁华的烟花之地。

任欣荣被师父逐出崇林社后,天天到开元寺和自己最喜欢的晴雯姑娘喝花酒,几乎夜夜烂醉不归。这天,忽然有人给他送来一份书信,打开一看,居然是冯其中约请他到古城茶楼见面。任欣荣涨红的长脸瞬间变白,又瞬间蜡黄,随即干脆利索地穿好衣服,一路小跑着下楼去了。

一踏进古城茶楼雅间,便看见冯其中端坐八仙桌旁。任欣荣二话不说,立即抡起拳头朝着冯其中的脸上砸去。一眨眼,从椅子后方闪出两个黑衣大汉,将任欣荣死死按倒在地,又一脚踩上他的脊背,任凭任欣荣拼命挣扎,也丝毫动弹不得。

“冯其中,你这个伪君子。”额头青筋暴绽的任欣荣怒吼着。

“从头到尾,我是那么地信任你,你说怎样就怎样。可你呢,关键时候还躲起来,小爷我今天跟你拼了。”任欣荣猛使力气想抻直腰杆,两个黑衣人狠踹他的小腿,只听得“扑通”一声,任欣荣重重跌倒在地,双腿跪在了冯其中当面。

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冯其中,侧身斜靠着椅子,目光淡然地望着窗外,迟迟不见说话。这时候,任欣荣忽然像个孩子似地哇哇大哭起来。

“怪我瞎了眼,昧了良心为你做事,而你答应我的事儿呢,都在哪里呢?伪君子,十足的伪君子啊!”任欣荣嘴巴里连哭带骂,眼泪鼻涕流了一地。

“骂吧,骂出来能好受些。”冯其中到底说话了。他微笑上前,伸手搀起哭得稀里哗啦的任欣荣,又扶他坐到旁边椅子上,转身示意其他人退出后,这才压低声音对任欣荣说道:“我答应你的,不仅都会给你,而且会加倍给你。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等待,而我让你做这些事情,就是想看看你的能力,试试你的毅力。单凭你事后没有出卖我这一点,我就认你这个兄弟了。”

渐渐地,任欣荣停住了哭声,一双饱蘸泪水和委屈的眼睛呆呆望着冯其中,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你才二十岁出头,着什么急呀。只要你愿意继续相信我,就跟我老老实实往前走,我绝对不会亏待你。另外,即便是我利用了你,那也是你的福气。‘五社合一’有你的功劳,我都替你记着,可你不能风头刚过,就唧唧歪歪来找我,那关口上我能见你吗?”冯其中总算打开天窗说亮话了,然而言语间仍有恩威并行的味道。

“那你也不能连句话也不递给我呀,你心里咋想,我怎么知道。”任欣荣虽感委屈,久憋心底的怨气,却已消解大半。此刻,他暂且难以断定冯其中究竟是心狠手辣之辈,还是尚能顾念旧情之人,但他还是庆幸那天在止园剧场,自己当着师父的面,没有一时冲动喊出冯其中的名字。如若不然,这时的自己,恐怕真的会成为无人理睬的丧家之犬。

任欣荣是个精明人,刚才听到冯其中说出“利用”两字时,心里就已经判定,在“五社合一”投票之前,冯其中先是给他布了一个“会长局”,然后利用他的野心,又巧妙地给杨元厚布了一个“总社长局”。想到这些,任欣荣内心感到不寒而栗。看来,冯其中真是玩弄心机的高手,自己压根不是他的对手。

终于看清了冯其中工于心计的真面目。

许多遥远的记忆,渐渐浮现出任欣荣的脑海。回想当年,他随义父沈金书初到止园剧场落脚后,冯其中偕同陈老班主对崇林社关照有加,大家都是梨园行谋生的手艺人,彼此不分剧种、不分姓氏,亦不分地域地相互帮衬、相互欣赏,那种在艰难困苦中凝结的深情厚谊,至今令他感佩涕零。

时至今日,任欣荣做梦也想不到,相识多年的冯其中竟然如此之阴险。怪只怪他当初轻信了冯其中种种甜言蜜语,怨只怨自己太过年轻幼稚,丝毫经不起冯其中精明老练的算计。

······

为了满足长期处于压抑状态下生出的报复心理,也是为了在离开梨园行之前宣泄心中不满,更是为了实现自己精心谋划的棋盘步骤,冯其中彻底摸透任欣荣孤冷桀骜、复杂多变的性情以后,又充分利用陈竹君讲述过的北平往事,不失时机地给任欣荣杜撰出一段极尽扭曲的“兄占弟媳”的故事,以此摧毁、扰乱任欣荣心中最为敏感的神经。

冯其中自己都难以置信,他的一番巧舌如簧,破天荒赢得任欣荣的信任,且对那段编撰而出的荒诞故事深信不疑。尤为可悲的是,自以为是的任欣荣,居然鬼使神差地钻进套路里,这让冯其中相信,看似才俊出众的任欣荣,终归还是稚嫩。

然而,对于此时的任欣荣而言,无论冯其中当初为了拉拢他,讲出多少当年北平城发生的恩怨情仇,说了多少沈金书、任少山、陈竹君和宫田奈美之间的爱恨离别,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已在他心底大打折扣。任欣荣很清楚,自己根本无从分辨其中真假,更不可能直接向义父沈金书发问,那样反而会彻底坐实义父对他“早生逆意”的疑心,且会对他在崇林社曾经拥有过的地位和人望造成毁灭性打击。

事已至此,一切已无从挽回,但有一个信念始终在任欣荣脑海里燃烧不灭。

他心底暗暗发誓,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宫田奈美,只有她嘴里说出的才是真相,到那一天,所有谎言都会不攻自破,眼前这些人的真实面目,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此刻,义父沈金书和冯其中究竟谁说假话、谁说真话,都不可以再去计较。现在他需要先忍气吞声活下来,如果这时离开长安城,或者和眼前的冯其中翻脸决裂,自己都不会有好果子吃。想到这里,任欣荣的情绪反而平静了许多。

“你帮我搅乱了‘五社合一’的计划,我自然不会亏待你,沈金书把你赶出崇林社,我早就预料到了。现在的时局非常不妙,唱戏这碗饭迟早是吃不下去的,别看长安城偏安一隅,似乎距离战场遥远,可你也看到了,全国各地的人都往这里跑,说明什么,只能说明潼关以外的世界越来越不太平,但谁又能断定长安城到时不乱呢?”说到此处,冯其中深叹口气,转身走到任欣荣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重重地塞到任欣荣手里。

“袋子里有一张租赁契约和一把钥匙,我托人在民乐园为你租了套房子,那里深宅僻静、闲杂人少,我已经预交了一年房租,你可以先搬过去住,从此不必看你师父的脸色。袋子里还有五十块银圆,你先拿着花销,往后每月我会派人给你送钱过来。”听到这些话,任欣荣一时语塞,他目瞪神呆地望着冯其中那张阴柔俊朗且深不可测的脸庞,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冯其中转身坐回椅子上,忽然把手往前一摊说:“现在,你可以把那个投票锦囊还给我了吧?”任欣荣心里暗自一怔。“五社合一”会场上,自己像玩魔术似地用预先备好的选票锦囊,悄悄掉包了冯其中投下的锦绣班锦囊,这招“偷梁换柱”,对于表演戏法拿手的任欣荣来说,实在太容易了。

任欣荣本想着有此锦囊在手,即可制约冯其中,甚至想到,万不得已时可以把锦囊秘密抖搂出来,这样既能自救,又能揭开冯其中阴险诡诈的真实面目。可他万万没有料到,此刻冯其中就坐在自己眼前,面带微笑强行索要锦囊。任欣荣觉得自己没有一丝回旋余地,只好乖乖从衣服夹袄里掏出那个锦囊,冯其中一把夺过去,即刻用火柴点燃。

望着眼前燃烧的火焰渐渐熄灭,任欣荣意识到自己从此将毫无选择,只能顺着冯其中指引的道路一直走下去了。

事情皆已办妥,冯其中就要起身离开,任欣荣急忙大声问道:“冯大哥,那我以后做什么?”

冯其中微微一笑,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你先住好、吃好、玩好,要做什么,到时自会有人来找你。”

听着冯其中走出茶楼的脚步声,任欣荣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很诧异自己为何刚才会脱口叫出一声大哥,可又分明感觉到这声大哥叫得好,因为就在冯其中转身之间,他似乎看见那张少有表情的脸庞,流露出一丝难以捕捉的笑意。

关于冯其中的身世,任欣荣略有耳闻。早年间,他从师父沈金书和陈老班主的谈话中,隐约听到了一些。

冯其中本名冯菊,自幼家贫如洗,父母双亡后,他被长安城外妙积寺的净一法师收留做杂役。后来,法师发现他对唱戏有着超乎常人的喜爱,还经常对着寺庙里的水井练声,无论三九三伏坚持不懈,天长日久以后,居然练就了一副好嗓子。

于是,净一法师把冯其中推荐给陈凤良,陈凤良也认定他是学戏的好苗子,便收留冯其中进了锦绣班,并精心加以调教。再后来,陈凤良觉得冯菊这个名字过于阴柔,缺乏男子的秉性和气概,便从《论语·为政》“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一句中,给他改名为冯其中,意思是说男人只要言语上减少过失,行为上减少悔恨,官职俸禄就在里面了。将冯菊改名为冯其中,饱含着陈凤良对弟子的殷殷期盼之情。

从锦绣班长大的冯其中,手里玩着一出绝活,他可以口含鸽哨,同时呼唤近百只鸽子飞越长安城,还能让鸽子摆出各式姿态飞翔天空。同时,聪明的冯其中将训练飞鸽的本事用在学戏上,从而练就一身登台演戏的好功夫。天生有副好嗓门的冯其中,不循旧法,善创新调,刚中有柔、柔中寓情的唱腔,给人以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感,很快成为长安城有名的秦腔名角。

正因为任欣荣清楚冯其中在锦绣班苦练成名的这段历史,所以才对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深感吃惊。像冯其中这样的舞台名角,怎会对自己视为生命的秦腔艺术产生动摇?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对戏曲的未来都变得如此没有信心呢?

任欣荣看着手里五十枚国民政府“废两改圆”后最新发行的崭新银圆,彻底淡忘了离开京剧崇林社的漫天痛苦,那些以往日子淤积在胸的憋闷已然消失殆尽,甚至连冯其中曾经许诺给他的会长头衔,也瞬间失去了记忆。任欣荣兴冲冲迈着轻飘飘的脚步,一路寻着地址找到民乐园这套租来的房子,打开钥匙推门进屋时,心情激动的他竟然被门槛绊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