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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随着关外局势的不断恶化,人们纷纷开始猜测日本人会何时进攻关内。全国各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知道,西京将会是未来的首都,人们不远万里来到西京市,既为寻个活口更是图个安宁,因此每天从汽车站、火车站不断涌入大量流民。为了应对时局的混乱,国府决定加大对陪都建设的力度和速度,这让位高权重的李震和西京筹委会愈发显得炙手可热。

备受李震器重的冯其中终于如愿以偿,他被李主任重用为身边的生活秘书。

当西京筹备委员会机要秘书李戡领着冯其中走进办公大楼时,那巍峨高大的建筑、开阔明亮的楼道,使冯其中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一个梦幻般的地方,从窗外射进来的一道道阳光令他感到眩晕,他极力克制住内心的激动,开始了背离师门、作别梨园行的人生新轨道。

冯其中背叛师门的事实终于浮出水面。陈凤良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他在秦风社大会上给所有班社弟子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秦风社师兄弟当中,几乎没有一人能够理解冯其中离开的这个举动,尤其在当下这样的困境面前,先不说他远离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们的绝情,就他背叛从小养育培养他的锦绣班这一点,足令全社兄弟们深为不齿。

沈金书自然懂得陈凤良心中痛楚,他和杨元厚商定后,一举将秦风社和青益社合并为长安秦腔总社。“五社合一”的实现终于了却了陈凤良半辈子的心愿,沈金书寄望以此来安慰陈凤良内心不能言说的痛苦。

这一天,陈凤良、沈金书相约来到长安城外妙积寺的落烟亭见到净一法师,两人对弟子冯其中与任欣荣的接连背叛求教于法师。

净一法师对此事已有耳闻,深深理解两位老者内心的酸楚与落寞。出家人从来讲究“万事皆无、万物皆空”的出世道理,身怀佛家包容之心的净一法师说道:“古代圣贤有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一个人一旦被欲望缠身,他就难以得到安宁,时刻仿佛有大患在身,无论得宠还是受辱,在心理上都时时处于惊恐之中。生命本就没有高低贫富之分,可有些人喜欢按照自己的贵贱标准来看待生命,喜欢把世间万物进行等级排列,认为高贵者的生命比低贱者的生命贵重,于是便拼命地攀附他所认定的荣华富贵,由此渐渐迷了心智,失去了人格与尊严,这一切都来自于欲望本身。您二老大可不必为弟子的所作所为消磨心性、自责自哀,一切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也终将会由他们自己来加以承担,人生前路茫茫,渺渺不可预知,就随他们去吧。”

听完净一法师的开解后,沈金书与陈凤良若有所思,而后双双辞别下山去了。净一法师从后院的落烟亭回到大雄宝殿后,这才唤出隐身在殿内的曹云亭说:“这两位都是通达知理之人,按照你的想法可以开始了。”

话说曹云亭比陈凤良与沈金书先一步到的妙积寺。原来,位于终南山下的妙积寺早已是共产党地下组织的一个秘密联络点,豫剧社社长是曹云亭真实身份的掩护,实则他是长安城地下党支部负责人,追随他的魏光华是其得力副手。

初到长安时,曹云亭便结识了支持革命的开明僧侣净一法师,他们利用妙积寺远在城外的有利地形开展工作,并计划逐步争取有爱国之心与民族正义感的有识之士,像富商肖玉仁和戏曲界老前辈沈金书、陈凤良都是要积极争取的对象。

曹云亭和魏光华本也是梨园行人,当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的民族危机到来时,他俩毅然决然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奉命潜伏长安。

曹云亭心中清楚,虽经剧院老板赵本斋引荐,自己带着魏光华很快融入长乐坊大剧院,并和陈凤良、沈金书等老艺人朝夕相处,但长安城里多头势力盘根错节的复杂局面,容不得他有丝毫大意,要想争取沈、陈两位老前辈的支持,并在长安城顺利展开地下斗争的难度是可想而知的。

随着斗争形势需要和时局的不断变化,上级指示曹云亭,争取沈金书、陈凤良和商人肖玉仁的工作可以开始了。

陈凤良从妙积寺刚回到长乐坊大剧院,杨元厚就挂着一脸愁云来找他。

两人坐定后,却又相视不语,最终还是杨元厚先开腔说道:“看来在我女儿和冯其中这件事上,我真是错怪你了,在此,给你郑重道歉啦!”

陈凤良深吸一口烟说道:“道歉不道歉对咱老哥俩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好好改改你那个脾气,我们都一把岁数的人了,得给下面的孩子们做好样子,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窝,还你死我活地斗来斗去,失了面子也得不到里子。老杨啊,你这是何苦呢?”

杨元厚从来犟直的脖子,此刻深深地缩了起来,回想这么多年里,他对陈凤良的重重误解,原来许多都缘于自己的主观臆断。又想到自己被人利用,屡屡给陈凤良心口插刀子的愚蠢行为,再想到陈凤良不计前嫌,始终把他当作一家人看待的宽厚仁慈,杨元厚羞愤难当之余,甚至都觉得没脸来见陈凤良。

然而,陈凤良甚为了解杨元厚这个人,虽然脾性刚毅耿直,却头脑简单、神经大条,经常容易被人利用,但他终归还是一个心地善良有本事之人。每当想起自己精心调教长大,却与自己渐行渐远的冯其中,陈凤良的心里百般不是滋味,现在走了一个冯其中,又回来一个杨元厚,陈凤良觉得这或许是冥冥之中,上天对自己的捉弄与安排。

陈凤良对冯其中生出疑心,始于“五社合一”投票时,冯其中替锦绣班投下的那一票。只是后来,任欣荣的不义之举被沈金书揭开后,淡化了他的疑心。随后,在阿房宫剧场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中,陈凤良隐隐约约总感觉冯其中参与其中,却又发现不了任何实据。而杨元厚因为女儿姻缘之故,多年以来和陈凤良产生了诸多误会,造成他俩始终无法像今天这样促膝谈心,交流彼此对冯其中的看法。

冯其中曾是陈凤良最为得意的弟子,又是杨元厚长期中意的准女婿,如今两人心愿双双落空,反倒让他俩的心理隔阂减去许多。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杨元厚迅速拉近了他与陈凤良的关系,而对慈爱宽厚的陈凤良来说,此刻反而最为关心杨小云如何过得了心理这一关。

陈凤良开诚布公地对杨元厚表达了他对冯其中种种行事的不理解,并说出冯其中靠向李震、辜负“九岁红”一片痴情的实情。得知详情之后,杨元厚摇头叹息不已,看着满怀愤懑的陈凤良在如此烦心之下,尚能对杨小云关爱有加,这又让他倍感温暖。女儿永远是父亲的心头肉,此刻杨元厚最难以面对的,当然是不知该如何去劝慰女儿,许多话究竟如何才能说得出口呢。

陈凤良明白杨元厚的痛苦,便给他出主意说道:“还是让寒梅去劝劝小云吧,女儿家在一起好说话,我们做长辈的,在这些事情上往往有心无力。你为女儿操心劳神的心情我能理解,但现在最要紧的是让孩子转过眼前这个弯儿,其他一切就都好说了。”杨元厚也觉得陈凤良的这个主意是最好不过了。

寒梅听从师父叮嘱后去见“九岁红”杨小云,只见眼睛红肿、云鬓散乱的她斜靠在闺房窗前的椅子上,手里不停地抚弄着一把雪莉檀香木封边的“秋风悲画扇”,浑然不觉寒梅已站到面前,嘴里只顾着呢喃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寒梅低头不语,转身想给她沏杯清茶,眼神恍惚的杨小云淡淡一笑,忽而赤脚走到窗前,抬腿就要翻落下去,吓得寒梅大声喊道:“不能这样啊。”寒梅奋力将杨小云抱回床上,只见嬉笑疯癫的杨小云又将头蒙在被子里大声啼哭起来。坐在床边的寒梅连连叹息不止,这才看清那把扇子背后有一首小楷写就的词,那是纳兰容若的《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