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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自从在长乐坊大剧院议事厅的“五社合一”大会上出了口恶气之后,杨元厚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心情完全沉浸在选择与任欣荣、陈竹君合作的自鸣得意之中。然而好景不长,正当他想要与此二人谋划接下来的计划时,陈凤良又演绎出一幕“三社合一”,杨元厚一下子乱了阵脚,心里刚刚熄灭的怒火,又重新燃烧起来,他不知道这口怨气,该撒到任欣荣身上,还是泼向陈竹君怀里?

和他一起慌张的还有益民社社长罗增荣,他三天两头跑到青衣社,只要见到杨元厚就问下一步的打算,有时问急了,两人会争吵一场,有次罗增荣吵急了眼,说他为了二百大洋投下反对票实在不值。杨元厚这才如梦方醒,原来陈竹君是用钱买通罗增荣投了反对票,隐瞒实情走了这步好棋,却把他蒙在鼓里,一度还让他错把罗增荣视为同路人看待。

秦风社成立后,杨元厚和罗增荣就带着自家弟子,悉数退出了长乐坊大剧院。

眼瞅着秦风社的发展声势愈日壮大,杨元厚心乱如麻、如坐针毡,再看见青衣社弟子们无戏可唱,百无聊赖的样子,心里就像猫抓一样着急上火。无奈之余,杨元厚多次去找陈竹君商量解决办法,可是对方始终躲避不见,这头又有罗增荣不间断来给他心里添堵,特别是女儿杨小云,近来性情越发变得抑郁焦躁,每每回想起女儿幼时欢天喜地的开心模样,杨元厚的心里就像被煤渣搓洗似地痛楚难当,他已经永远失去了自己深爱的妻子,绝对不能再失去心爱的女儿,一连番事不遂人愿的烦懑,使得杨元厚整日坐卧不宁,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差。

正当苦闷彷徨几近浇灭杨元厚心头最后一线希望之际,陈竹君终于肯露面了。

这天傍晚,陈竹君派人送口信给杨元厚,约请他到长安柏树林街的江南书寓喝茶。这家茶楼名字听着雅致脱俗,其实是长安城里的高档妓院。江南书寓里的女子都是从南方而来,大多自恃清高,又身怀许多吹拉弹唱、琴棋书画的技艺,对外号称是卖艺不卖身,只陪达官显贵打花牌、饮花酒,实则个个都是深谙风月欢场之事,巴望着哪天结识个富贵闲人,由此能彻底远离这烟花粉巷之地。

陈竹君是这里的常客,油头粉面、装扮花哨的他深得老鸨喜爱,每次前来都是大手挥霍、不吝钱财,却又从不惹事生非,众姑娘们都抢着陪他,但凡两天不见他的身影出现,姑娘们便纷纷打听他的踪迹。陈竹君“钱多品高”的贵客名号,在江南书寓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老鸨看见陈竹君今儿又引来一位客人,自然喜上眉梢,心底盘算陈大贵人领来的朋友,必然是非富即贵。当她正要呼唤姑娘们出来殷勤伺候时,忽见陈竹君附在老鸨耳边私语几句,老鸨脸色似有难堪、当即退下,只叫伙计领着他们到江南书寓三楼最隐蔽的后侧厢房,沏上来一壶上等的西湖龙井,便丝毫打扰不得。

看着坐在自己对面气静神闲,像没事人一样的陈竹君,杨元厚忍住满肚子火气一语不发。反倒是陈竹君望着他脸色憋得通红的模样,扑哧一声笑道:“知道你心里着急,可我也得把一切铺排好了以后,才能给您一个准话吧。”

“我就等你一句准话,但你也不能躲着不见我呀,这都火烧眉毛了,你不急我急啊。”杨元厚气呼呼端起茶喝,情急中猛呛了一口。

陈竹君低头暗笑道:“这是上好的明前龙井,美称女儿红,有诗云‘院外风荷西子笑,明前龙井女儿红’,说的正是这款上等名茶。这茶香气鲜嫩清高,滋味鲜爽甘醇,杨社长品饮此等沁人心脾的茶汤,且要在杯中浸润摇香半刻,方可慢慢去喝。”言罢,陈竹君挑着兰花手指,低头浅酌了一口茶水,双眼微闭熏熏然说道:“唇齿流香,回味无穷啊。”

望着眼前这位拿腔作势、扬扬得意的南派伶人,此刻摆出的这副喝口茶汤,似乎就要舒服死掉的扭捏姿态,杨元厚心中火气便不打一处来,可他不能发作,谁让他有求于对方呢。虽说杨元厚是个有话直说的耿人,但他还是得强忍胸中恼怒,脸上尽量堆出笑意说道:“陈大班主啊,现在我哪里还有心情在这里和你品茶论道,青衣社和益民社的弟子们,都已经很久无戏可唱啦!”杨元厚梗直脖子,喉咙里拉出很长的声调,通红的双眼直勾勾死盯着陈竹君,数秒时间过去,眼睛都不见眨一下。

望着杨元厚那双彷如放置砧板,马上该下油锅的死鱼眼,陈竹君判定他是真的心急了。随即,他拉开随身携带的皮包,从中掏出一份合约,面朝杨元厚微笑说道:“最近,我是忙着改建阿房宫剧场,这才没空见你。这是一份驻场合约,你仔细看看,如果愿意的话,就在上面签个字,明天就能安排青衣社的弟兄们登台演出了。”

犹如濒临溺亡之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杨元厚瞪大双眼,一目十行地快速扫看了一遍合约,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一刹那,心底憋闷的惊慌无助开始消散,杨元厚伸长胳膊,紧紧握住陈竹君双手,嘴里连连道谢不停。

陈竹君皮笑肉不笑地又说道:“‘五社合一’投票的前天晚上,我去府上拜访时,就已经说得很明白,只要你搅乱场面,我自有办法收拾残局。可是,从最近表现来看,你老兄还是不信任我呀。”

杨元厚听出陈竹君心有不满,便急忙为自己的粗鲁和急躁,尽量向陈竹君做着解释。其实,两人心里都清楚,此时除了彼此信任和依赖之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步田地,他俩的关系活脱脱像是水边鹬和池中蚌,为了谋求一个生存下去的饭碗,也只能相互妥协了。

杨元厚暂且收起满心窝子的郁闷,刚要拿笔签字时,陈竹君却又抽回合约,神色阴煞煞地要求他必须答应,尽快揭开任欣荣在“五社合一”投票中所做手脚这个“秘密”,而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于杨元厚而言,其实非常讨厌年少轻狂的任欣荣,此人年龄不大,野心却不小,早在“五社合一”之前,任欣荣“假公济私”,顺势给自己推出一摊不切实际的谋划时,他就为沈金书身边有这样的弟子感到担忧。

不过,任欣荣虽然性情晦涩、心机深重,行事令人不可捉摸,然其终归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因此,杨元厚实难搞清楚,不知何时因为何事,任欣荣已然得罪了陈竹君,就在“五社合一”争斗的尘烟刚刚消散之时,陈竹君就要对他痛下杀手、赶尽杀绝。照此看来,这两人之间定是有着旁人无从得知的深仇大怨。想到这里,杨元厚心里泛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后怕。

然则,为了青衣社的生存大计,杨元厚只能选择向陈竹君做出退让,当他点头答应去做这件事情的同时,新的担忧又涌上杨元厚心头。作为梨园行的老辈人,他深知背叛师门的徒弟,将会面临怎样的严厉挞伐;亦清楚吃里扒外,从来都是最令人不齿的腌臜行为,也必将受到众人的口诛笔伐和最严厉的家法处置。

面对这般左右为难的困局,杨元厚深感困闷,既感到无能为力,又无法猜透陈竹君和任欣荣之间的怨恨深浅,仅是陈竹君此刻摆出的这副要置任欣荣身败名裂才肯罢手的架势,已经让杨元厚心中寒意倍增,继而觉得自己与此人绝不可牵连太紧。

怔坐江南书寓的幽闭厢房,杨元厚逐一答应了陈竹君所提要求之后,终于顺利签订了去往阿房宫剧场演出的驻场合约。

当他怀揣合约,如释重负般走下江南书寓楼梯时,只见楼道里挤满了勾肩搭背,操着满口吴侬软语的南方人。杨元厚虽是梨园行有头有脸的人,但是这种充满酒色财气的烟花之地,他还从未涉足过。恍然间,杨元厚不经意地打量着眼前飘过的每张面孔,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忽然看见了冯其中的背影,只见他手里牵着一位打扮入时的女人,转身闪过旋梯拐角便不见了。杨元厚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眼,冯其中怎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手里牵着的那个女人又会是谁呢?一股复杂而无可言状的滋味涌上心头,杨元厚迈开双腿,疾步上前想探究竟。他假装走错门的客人,连连推开好几间包房,却再也没能看到那个身影,冯其中就像一股迷雾般湮没在江南书寓扑朔迷离的曲榭楼阁里。

呆愣在楼道的杨元厚,迟迟犹疑了许久,他纠结要不要把这座欢愉之地搜罗几遍,好给眼睛刚刚扫视到的巨大疑惑寻出答案。正当他低头思量之时,几位花枝招展的姑娘围拢上来,不停地朝着他搔首弄姿、浪语嘤嘤,杨元厚心里顿时生出隐隐发憷的感觉,当即意识到自己不可在这姹紫嫣红、灯红酒绿的场所久留,于是便急匆匆转身下楼离去了。

偌大的长安城里,很快出现两家分庭抗礼的秦腔大剧院,以秦风社为主的长乐坊大剧院,以及新近开张的阿房宫剧场,一前一后都开始演出秦腔戏。与此同时,杨元厚的青衣社和罗增荣的益民社也合并了,起名叫青益社,两社合并以后,也汇聚起了六十多号人马。至此,两大剧社竞相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不仅在剧目上推陈出新,舞台上更是争奇斗艳,竞争引得长安城里一时间热闹非凡。

这天,沈金书在书院门家里收到一封书信,是杨元厚亲笔书写的。信中历数了任欣荣曾经许给自己的种种诺言,并把秦腔班社“五社合一”之前,两人赤裸裸的交易告知了沈金书。

杨元厚之所以要迫不及待揭开任欣荣的“秘密”,一是他答应了陈竹君,这是青曲社进驻阿房宫剧场登台演戏的首要条件;二是要将这些年以来,由于沈金书明里暗里支持陈凤良,从而积蓄在自己心窝里的那口恶气痛痛快快吐出来。他要达到“一石二鸟”的效果,就不惜实名写信。

事实上,杨元厚的信中所言,沈金书是有心理准备的,从他给陈凤良提说了选票有弊那刻起,如何处置任欣荣这个吃里扒外的逆徒,就已经让他心里开始犯难。沈金书的这份为难,既是缘于多年以来,他把任欣荣视为爱徒,呕心沥血加以培养的师徒情谊,亦是因为他把任欣荣当做义子,含辛茹苦拉扯其长大成人的父子情深。

故事还得从清末民初辛亥年间说起。

那个时候,任欣荣生父任少山和义父沈金书,都已是名震京师的京戏名伶。同在京剧崇林社长大的师兄弟,一起苦练本事、潜心学艺,师父章云飞倾囊相授、亲手调教,使得两人不仅成为舞台上相得益彰的黄金搭档,而且成为生活中形影不离的亲兄热弟。然而,这两位京城名角,虽然师出同门,性格却迥然不同。任少山长得一表人才,风流倜傥的相貌之下,却隐藏着玩世不恭的脾性;沈金书则是少年老成,性情持重并且内敛有余。

那时候的北平城里,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着“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军阀混战戏码,“人生得意须尽欢”的任少山,经常错把纷乱复杂的现实世界,看成精彩绚烂的京戏舞台,浑然不觉得危机和陷阱,时刻伴随着他的放荡不羁。

面对徒儿的放浪形骸,师父章云飞既有苦口婆心地温言劝诫,又会不留情面的厉言怒斥。然而,生性浮浪的任少山只能把持一时,时间久了,任何良言善语都被他当成耳旁风。在一次偶然成聚,鱼龙混杂却又热闹非凡的京戏票友会上,任少山罕见而坚定地爱上了一位姑娘,她就是任欣荣的生母宫田奈美。

那时候的宫田奈美,正是青春靓丽、风华照人的年龄,缘于对京剧的疯狂热爱,两人很快走到了一起。任少山从宫田奈美眼里的京戏偶像,很快转变为她的整个世界,直到有一天奈美怀孕后,任少山这才知道她是日本人。

原来,宫田奈美年少之时,便极其喜爱中国文化,从日本大学音乐专科毕业时,深深痴恋她的留日学生陈竹君,恰巧考取了北平燕京大学新闻系。这时的宫田奈美,非常渴望能去北平完成自己的本科学业,由此,在她的不断央求之下,心存顾虑却又执拗不过女儿心意的父母,只好含泪答应了她的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