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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有人曾青春,有人正青春

    01.

    2003年一开春就不太平。

    新闻上播放SARS全球警报的时候,恐慌已经蔓延一段时间了。街上一夜之间空了,人们都行色匆匆地戴着口罩。

    郁东歌有在医院上班的朋友特意给她打了电话,说是最近有种特别厉害的流感病毒扩散迅速,让他们都注意着别去人太多的地方。邵雪年龄小,无知者无畏地满街晃悠,却蓦然发现人们的眼神中都带着戒备与敌意。

    “爸,”吃饭的时候,她总算忍不住问出声,“那非典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主持人就在电视屏幕里面色凝重地念稿:“WHO发布SARS全球警报,非典型性肺炎已在全球迅速蔓延。”

    邵华和郁东歌对视一眼,作为成年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人总是这样的——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眼前,总没太大触动。郁东歌有一天行色匆匆地回了家,从包里掏出一沓口罩和新买的消毒液。

    “我以前那个同学,”她忧心忡忡地冲着邵华和邵雪说,“在医院上班,被感染了。这玩意儿跟绝症似的沾上就死,治都治不好。咱们家从今天开始,出门必须戴口罩,回家先洗手,每天开窗通风,一点也不能怠慢了。”

    邵雪写完作业刚睡了一会儿,被她妈如临大敌的样子弄得莫名紧张。郁东歌又给了她一袋消毒片和三个口罩,指了指郑素年家的方向。

    “去给晋阿姨家送去。”

    郑叔叔刚做好了饭,就看见邵雪一脸茫然地走进了自家家门。她把口罩和消毒片都放在临门的柜子上,努力回忆着郁东歌的话:“郑叔叔,我妈说最近非典挺严重的,她买了这点东西你们也记着用。”

    “我说吧,你还不信。”晋宁瞥了郑津一眼,赶忙给邵雪拿了些自己家炖的排骨,“我早就听修复室的人说了。你郑叔叔两耳不闻窗外事,命都不当回事。”

    “生死由命,这真大难临头了谁跑得了啊。”

    “呸呸呸,”晋宁气死了,“什么死不死的啊。以后都记得给我开窗通风,别爷俩儿窝在屋里两三天也不开窗户。”

    郑素年和郑津对望一眼,觉得邵雪这东西送得让他们格外委屈。

    结果第二天晚上,孙祁他们学校就出事了。

    孙祁那学校是他妈托关系找的重点学校,平常半封闭管理,只有周六、周日才放住宿的回家。就这节骨眼上赶上他们班有个男生发烧,紧接着他前后左右感冒发烧的总共六人,还剩两个没事人,张祁就是那二分之一。

    学校一时间吓坏了。全员放假,只留下他们班被隔离在宿舍楼里,张祁和那个男生更是重点观察对象。消息通知到家里的时候,张祁妈吓得差点晕过去,被几个老同事按着一顿宽慰才止住哭。

    “我就不该把他送去那个学校,”韩阿姨拽着郁东歌的手哭哭啼啼,“那么多孩子住一块,难保不出问题。我也不盼他考什么重点高中了,他这回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强。”

    “你先别做最坏的打算,”邵华也在旁边劝,“可能就是季节性感冒,而且那几个孩子不都没确诊吗?”

    也算张祁倒霉。当时哪儿都风声鹤唳,他们算是撞在枪口上。宿管阿姨按时给他们送饭,把几十个学生看得死死的,谁来都不让见面。邵雪得了消息和郑素年偷偷跑到他们学校的传达室,好说歹说才让看门大爷把十本新买的《海贼王》给送了进去。

    “张祁真可怜,”邵雪说,“他说宿舍的杂志都给翻烂了,他们老师说他要觉得无聊就做做练习册。”

    “我觉得这对他的折磨已经超越对非典的恐惧了。”

    烟花三月,本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他们却无端被一种恐惧笼罩住。马路上静得让人害怕,邵雪突然问:“素年哥,你怕死吗?”

    他一下愣住了。

    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未来还那么远,谁能想过死呢。他深吸一口气,慢悠悠地说:“怕呀,谁不怕死啊。”

    小的时候倒是不怕,后来稍微长大一点才明白,自己还有父母,还有亲友,还有未实现的梦想,因此不能死,也不敢死。

    “所以要先干自己想干的事,对吧。”邵雪轻声说,“明天和意外,谁知道哪个先来?”

    街道上空荡荡的,她像是被张祁学校那种压抑的气氛吓着了:“可是我都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好急呀。”

    “我想干什么呢?”

    “你才十四岁,邵雪,”郑素年揉了揉她的头发,声音低沉得镇定人心,“咱们都会知道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知道自己要为了什么付出什么,为了什么放弃什么。知道爱上的人,分开的理由,定居的城市,生命的价值。

    那会是一个很宏大的话题。

    好在他们都还小,不着急。

    4月24日,中小学停课。

    班主任最后一节课再三叮嘱回去不要落下学习,尤其记得看教育频道的空中课堂——只是没人听得进去。

    连作业都是学校匆忙编出来的,题目简单,还有大片的空白撑页。大概老师也和学生一般焦躁,人命面前,谁都心不在焉。邵雪几个下午便把任务完成得七七八八,丢了作业去郑素年家里打红白机。

    那年头没有电脑,电竞城投币也是一笔巨款。红白机买了卡带便能无限闯关,可谓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性价比极高的方式。郁东歌知道邵雪的自制力差,压根儿就没给她提出请求的机会。

    好在郑素年家里有一台。

    郑素年自己其实不太玩这个,邵雪来了便会陪她打几把。她那时候痴迷《魂斗罗》,人生终于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想干什么——她是立志把《魂斗罗》打通关的女人。

    张祁对此的评价是:玩物丧志。

    张祁那时候已经脱离了非典的怀疑,但整个人像是被另一种病毒感染了。据他回来后的描述是,他把邵雪送去的漫画看完之后便开始以转魔方为乐,正巧被他们数学老师碰见。他的数学老师主管学校奥数,怀着教育理念从清华数学系毕业来中学当老师,性格有点不合常理的怪。数学老师给张祁出了一道奥数题,张祁看了一会儿,做出来了。又出了一道,张祁又看了一会儿,又做出来了。

    这世上发现天才的套路大抵都是相似的。张祁把数学老师出的题做出了十分之九后,这个老师开始在他的寝室里支起黑板给他上课,把他正式领进了数学的大门。

    回来之后,张祁整个人就如同被洗涤了一般,声称自己发现了数学之美,再也不屑与邵雪一同荒废人生,而是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数学探索中去。他的这一行为引起了包括郑素年在内几个胡同发小的不满,把他揍了一顿之后,他终于表示数学之美的探索可以暂缓,你们要是想打球、斗地主的话我也不会不来的。

    阳春四月好光景,外面柳絮纷飞。早上起来地上铺了一层白毛,一脚踩进去跟蒲公英似的飞起来。郑素年半拉着屋子的窗帘,从柜子里给她翻卡带。

    “你怎么今天想起来打《坦克大战》了?”

    “玩腻了嘛,”邵雪正在研究他柜子里另一排的磁带,“你这儿这么多外国磁带啊?”

    “我妈的,”他把头探过去,“她那儿东西太多,好多都放我这儿了。”

    邵雪伸手抽了一盘俄罗斯经典歌曲出来,郑素年拿过那盘磁带看了看背面,转身从桌子上把他平常听英语的录音机拿下来。磁带盒子里有叠起来的歌词单,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

    “这个我小时候听过,”他把磁带放进录音机里,调到歌单上第三首歌的位置,“《伏尔加河长流水》,我妈当时特别爱听。”

    歌词单薄薄的一张,被叠得只有巴掌大小。晋宁在故宫是做书画临摹的,什么样的字体都接触过,到了生活中就是硬笔书法写得行云流水。邵雪把纸展平,跟着磁带中沙哑的俄语一点点辨认着那些写于十几年前的文字。

    “母亲曾说/孩子你记住/山高水远,也许会劳累/筋疲力尽,你终会远离/洗一洗风尘,用这河水/伏尔加河长流水/从远处奔腾来/向前去不复回/两岸庄稼低垂/漫天雪花纷飞/伏尔加河流不断/我如今十七岁。”

    邵雪他们这一代,是看日漫、听港台流行音乐长大的人。周杰伦统治了课余大半个班的耳机,连元旦排个节目用的背景音乐都是找的《火影》主题曲。她平生第一次听到这种苍凉的曲调,是在那个非典肆虐的四月的北京,在郑素年摆满老物件的卧室里。

    “伏尔加河长流水/从远处奔腾来/向前去不复回/两岸庄稼低垂/漫天雪花纷飞/伏尔加河流不断/我已经三十岁。”

    “有我的船帆/有我的亲友/如没有他/生活多乏味/从那河湾/寂静的星夜/另一个男孩歌声萦回。”

    一首歌从风华正茂唱到垂垂老去,那条大河忽地就浮现在邵雪眼前。西伯利亚的风雪里,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在冰冻的长河上渐渐远去。

    “喜欢?”郑素年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平常也不见你听什么歌,没想到喜欢这种。喜欢就拿去吧,我妈也不听了。”

    “那多不好啊,”邵雪急忙摆手,“到底是晋阿姨的东西。”

    “那她下了班我帮你问问她。”郑素年笑笑,“《坦克大战》找不着了,要不看碟?”

    “看什么?”

    “《喜剧之王》,张祁借的。”

    “成。”

    郑素年叫邵雪过去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谁知甫一进门,就被晋阿姨拉到了自己的卧室里。

    郑叔叔不在,家里只有晋宁和郑素年。晋宁的衣柜和书架都有点乱,好像是刚找过东西一样变得格外松散。床头柜上有个敞开的纸箱,里面整齐地码着书、磁带和几张光盘。

    “素年说你喜欢那盘俄罗斯的磁带,问我还要不要。”

    “啊,没有晋阿姨,”邵雪有点不好意思,急忙摆手,“我就是听个新鲜,那磁带您留着。”

    “留着什么呀,”晋宁有点怅然地笑起来,“叫你过来就是有东西要给你。”

    说着,晋宁便把那个箱子拉到了邵雪面前。里面的书大多是外文书籍,装帧精良,却明显上了年月。晋宁随便翻出一本,指着扉页给她看:“这是我在英国上学的时候朋友送的,《双城记》英文原版。他那时候学汉语,把楔子给我写成了寄语。”

    邵雪拿过书,只看到扉页上有人用钢笔整整齐齐地写: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我们全都在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

    字写得自然是不好看,但一笔一画格外用心。邵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晋宁又拿出几盘磁带。

    “你喜欢俄语歌,我就给你找了几盘俄语的磁带。他们唱的东西来来回回就那几样,白桦树、伏尔加河、战争和平和爱情。你随便听听,壳子里都有我写的中文歌词,还有这盘,梅艳芳的,我一个朋友送的。这几张是电影——这个最好看,Legends of the Fall,就是没有中文字幕,你长大点再看……”

    晋宁的叙述就像把她的过往在邵雪面前摊开。邵雪只知道晋阿姨去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却没想到她的人生已经广阔到自己无法想象的地步。邵雪看着晋宁眉飞色舞的样子,忽地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她爱的是过去的日子。

    在邵雪有记忆的这些年,或许晋宁早已成为一个安分守己的成年人,但没人能不眷恋那样灿烂的青春。

    她是为了爱情回来的。

    为了爱情,放弃未走过的千山万水,然后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晋阿姨,”邵雪抬起头看着她,“这些东西我不要,您应该留着它们。”

    晋宁愣了一下,然后用一根手指按住邵雪的脑门。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晋宁笑起来,“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所以这些东西留着,毫无意义。”

    晋宁站了起来,转身走到卧室的衣柜前。

    晋阿姨家的家具都是她和郑叔叔从古物市场上淘来的。没了光泽的木头重新打磨上蜡,就变得焕然一新。好木头里面的东西放久了是有香气的,保存得当,里面的衣物也不会发潮生虫。

    她踮起脚翻了翻最上层,然后拽出一个包裹来。

    包裹轻得像是裹了朵云,一抖就抖出两件旗袍。旗袍的颜色不一样,蓝的比紫的大些,但都是手工盘扣,双绲边,领子上绣着金线。

    她把紫色那条在邵雪身上比画了一下。

    “穿不了啦,”晋宁说,“总不能给素年吧。这衣服我自己都没穿过几回,还是找上海的老师傅做的。你个子高,我早就觉得合适你。”

    邵雪握着那条旗袍,像捧着一朵云,进退两难。

    “别跟那儿钻牛角尖了,”晋宁催她,自己转身替她掩上卧室的门,“穿上出来让我看看,合适就送你。”

    郑素年刚来客厅倒水,饮水机的水还没烧开,他转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满面笑容从卧室里走出来的亲妈。

    “邵雪呢?”

    “在卧室呢。”

    “你把她自己留那儿干什么啊。东西她收了?”

    他说着就要过去,却被晋宁一把拉住。

    “你别进去,”晋宁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看我给你大变活人。”

    郑素年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到饮水机前打开了热水龙头。雾气蒸腾,让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睁开的时候,身后忽地传来门轴转动的声音。

    郑素年六岁那年,孙祁瑞让他背《诗经》。《诗经》里面写女人的话那么多,这老头儿却独教了他一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他说古代男人看女子只图一个弱柳扶风,好像自己多么不伟岸似的才去喜欢一个个的病秧子。这首诗里的女人不是,和男人同坐车上,体态轻盈如飞鸟,佩玉铿锵悦耳响。像什么呢?像木槿花。

    “你这孩子太稳,以后就得找这种丫头。”孙祁瑞的话音刚落,就被晋宁凑过去一顿说:“哟,我们素年才多大啊,您跟这儿教什么呢?”

    郑素年一直不明白,什么样的女孩像木槿?

    十年之后,谷雨时节。他站在饮水机边上,看着邵雪从另一间屋子里轻飘飘地走出来。

    旗袍料子是紫绸,让她显得成熟了不少。分明五官还是十四五岁的模样,怎么眼角眉梢都是艳丽?

    邵雪歪了歪头,长发全都拢到肩侧,露出清晰的锁骨和肩线。

    郑素年的心突然跳快起来。

    “好看吗?”

    他慌张地应了一声,伸手便去抓还在接水的杯子。热水溢出杯口,烫得他眉头一皱。

    郑素年强装镇定,把杯子稳稳地放到桌面上。

    “还、还行吧。”

    衣服还是有不合身的地方。邵雪自然不敢找自己妈妈修改。可胡同里裁缝的技巧她又不放心。想来想去,竟只有康莫水能帮上忙了。

    康莫水和郁东歌都是纺织品修复室的。苏州人,三十出头,上过报的苏绣传人,领导特意请她来修复早年破损的苏绣藏品。

    邵雪找她,是因为郁东歌曾和邵雪提起,这个康莫水不仅会刺绣,做旗袍的手艺也是一流。

    长大的邵雪每每想到这段往事都会哭笑不得。她那时对于自己身边这些人的身份还没什么意识,每一个拿出去都是文物修复界数得上名的大师,更别提康莫水这样的文化遗产继承人了。也就是她,拿着旗袍去把人家当个裁缝拜托。

    这还是邵雪第一次去康莫水住的地方。公寓不大,家具只有寥寥几样。木桌、木椅、木床板都是上个住户留下来的旧家具,唯有屋子中间一张工作台像是新买的。台上放着缠绕起的彩线和几尺白布,还有一幅没绣完的孔雀。

    同是做纺织品修复,康莫水的工作台要比郁东歌的专业许多。邵雪坐在台前观赏那幅孔雀,不由得感叹出声。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刺绣是可以逼真到这种地步的,仿佛把尾巴一完成就能从画卷上跳下来振翅凌霄。

    邵雪看得入神,直到康莫水把给她倒水的搪瓷杯放到桌上才反应过来。

    “康阿姨,你能不能帮我改改这件旗袍的腰和肩膀啊?”

    康莫水有些惊讶地看了邵雪一眼,抬手接过那件旗袍。康莫水自然是要比邵雪识货得多,这件旗袍无论是用的料子还是剪裁都是上乘,应当是找很有功底的老师傅定制的。

    “哪儿来的?”

    “晋阿姨送我的。”

    康莫水检查了一下针脚的走势,便把旗袍放到了工作台上。

    “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去找找皮尺。”

    卧室本来是单间,康莫水却自己隔出一个储物室来。她掀开帘子进去找皮尺,邵雪便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起来。

    邵华很早以前就和邵雪说过,康莫水是苏州周庄人。周庄那时还没如今这般声名大噪,邵雪只知道那是个水乡。青石板,老街巷,一条老河流淌过整条古镇。

    邵雪的目光忽地落到一个被花瓶挡了一半的相框上。

    康莫水的公寓被她收拾得很干净,除了生活必需品外几乎没什么东西。墙上、桌上为数不多的装饰品也是自己绣的一些小玩意儿,唯有那个相框,藏在花瓶后面,透着一股不明不白的劲头。

    邵雪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木制相框,里面镶了一张旧照片。虽说岁数差了不少,但仍能看出左边的女人是康莫水。

    可最让邵雪惊讶的,不是康莫水容貌的变迁,而是她脸上的笑。

    邵雪从来没想过,康莫水还能摆出这种眉眼弯弯的笑来。她以为康莫水生来就是如今这种波澜不惊的模样。照片上的康莫水不过十八九岁,一头黑发及腰,眼角眉梢都是幸福。她左臂紧紧挽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头也虚靠在他的肩膀上。

    储藏室传来动静,邵雪急忙把相框放回了原位。

    康莫水拿来皮尺给她量起了腰围和肩宽。邵雪忍了许久,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康阿姨,你桌子上那张照片里的男人是你丈夫吗?”

    康莫水登时愣住了。

    “我……我还以为……”

    “不用以为了,”康莫水定定神,重新把皮尺比好位置,“他不是。”

    屋里一下变得静悄悄的。

    康莫水把皮尺绕过邵雪的后腰。她的头发拂过邵雪的脸,有一股茉莉的香气。

    “小雪,等你长大了或许就会知道,”康阿姨在她耳边轻声说,“这个世界上,爱一个人有时候是很难的,早一步晚一步都不行。所以啊,还不如离开他。”

    康莫水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吴侬软语夹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听得邵雪云里雾里。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叮嘱道:“照片的事,不要和别人说,好吗?”

    邵雪望着她的眼。这双眼也曾笑得弯弯,如今却像深潭的水一样不起波澜。

    “好。”

    邵雪用力点点头。

    走下楼的时候,邵雪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康莫水的窗子。爬山虎攀附着墙壁而上,随着春暖花开逐渐抽芽。再过不久,叶子就会长得很茂盛,把整栋楼给包裹起来。

    就好像康莫水的心一样。

    她从不曾见过这样话里有话的女人,眼里都是往事,让她莫名难过。

    02.

    2003年的夏天格外漫长。

    立夏那天,树叶像是一夜之间就伸展开来,把古城装扮得浓绿茂盛。可街上却仍旧空荡荡的,非典疫情已经控制住,但保险起见,大人们陆续停班,放假的学生每天都得向班主任汇报体温。

    那个夏天唯一的一件大事,就是张祁保送到了他那所重点学校的高中部。

    这事起码轰动了三条胡同。毕竟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张祁都是家长教育孩子的一个范例,一个典型的句式就是——“你怎么就跟张祁似的不学好呢”。

    谁知他复习了一个多月,就考了一个数学竞赛一等奖。

    学校高中部的竞赛班一下就把他要走了。那个竞赛班,年年有竞赛考生保送进北大、清华。非典让学校停课中考延期,初三的补习成了大问题。许多同学还在担心未卜的前途时,他就拿到了录取的通知书。

    韩阿姨瞬间成了胡同里的教育专家,人们纷纷把她请到家里请教教育经验。她搪塞不过,连着半个月的晚饭都是在别人家吃的。好不容易闲下来,她拉着郁东歌和晋宁诉苦:“我们家张祁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啊。我能有什么教育方法,我都不知道他怎么就开窍了。”

    “我说什么来着,”邵华倒了杯茶站在后面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哎,你这张嘴?”郁东歌瞪他。

    “不是不是,”他赶忙开溜,“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受这事影响比较大的就是邵雪。郑素年那所高中和张祁的常年不分伯仲,一个已经上了,一个已经保了,就看她这个念初二的能不能在接下来的那年创造奇迹了。

    邵雪愤愤不平地向那两个人表示:“我就奇了怪了,按理说我们学校只有班里前五名能考上你们那样的高中,那也就是说四十个人里只有五个,也就是八分之一的比例。不是,为啥咱们胡同一共仨孩子,你们俩都考上了呢?”

    “你这个样本范围太小了。”张祁说。

    “你别气她了。”郑素年觉得这事莫名好笑,自己坐那儿乐了半天,气得邵雪都不想看他,“哎,我听说乔木姐她们学校封了。”

    “又封校?”张祁有点惊讶,“美院也有疑似病例了?”

    “倒也没有,好多大学都封了。”

    “唉,”张祁长叹一口气,“这非典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三个人都沉默了。

    门前零星地站着几个人。

    铁门大关,门两侧的男女便如牛郎织女一般被分隔开。有几个胆子大的隔着铁门卿卿我我,看得傅乔木一阵阵脸红。

    窦思远清清嗓子,试图打破尴尬的气氛。

    “你们学校,这个,艺术氛围,还是挺浓厚的。”

    门都没进去,站在门口看了几对跨校情侣谈情说爱就有此评判,窦思远也着实是个人才。傅乔木艰难地试图辩驳,最后死心地闭了嘴。

    “没有确诊的吧?”

    “没有。”傅乔木摇摇头,“就是好多同学都回家了。宿舍楼也没封,就是不让出校门。”

    “学校食堂的饭能吃吗?”

    “瞧你这话说的,”她被逗笑了,“以前不也是吃食堂吗?”

    “成吧。”他叹口气,把手里的袋子从铁门框里塞进去,“我给你买了点吃的,还有板蓝根。缺什么就给我打电话,我给你送。”

    “学校里什么都有,你不用操心了。”

    “你趁着我愿意给你张罗就收着,都这个节骨眼了还客气。”

    傅乔木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把那个塑料袋抱到怀里。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了,窦思远把目光转向身旁你侬我侬的一对情侣,非常专注地看着他们。

    “你看什么呀?”那个男生察觉到他的目光,有点不爽地停下来。

    “我就看看,您继续。”窦思远一脸无辜地说完,跨上自行车飞一般地骑走了。

    傅乔木刚回宿舍,那塑料袋就被室友抢过去研究了。几个女孩前后瓜分了塑料袋里的薯片、干果和巧克力,最后竟刨了个手机出来。

    “乔木,”寝室长尖叫一声,“他送了你一部手机?”

    傅乔木一愣,赶忙把那部红色的诺基亚抢过来。开机花了半天,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开机音乐。

    手机里只存了一个手机号。她愣了一下,屏幕上就显示收到了一条短信——

    话费没了记得告诉我,学校不卖电话卡。

    来自窦思远。

    她抓起手机就跑出了宿舍楼。立夏的太阳把她热出一身汗,门外哪还有窦思远的影子。

    傅乔木惆怅地看着门口那对沉迷打啵的情侣,看得那男的再一次一脸恼火地把女生的头给移开。

    “你跟这儿又看什么呀?”

    “我就看看,”傅乔木若有所思,一脸恍惚,“您继续。”

    5月15日,第一批七名病人痊愈出院。

    5月22日起,八万名高三年级学生开始返校进行考前复习。

    6月8日,当地首次迎来新增非典病例零纪录。

    6月24日那天,邵雪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非典”疫区名单,长长地松了口气。

    历时半年之久的非典终于在那个夏日销声匿迹,生活逐渐回归正常。那场灾难的痕迹消失得如此之快,就好像从来没有降临过一样。

    只是有许多人的命运,却在那个夏天不知不觉地改变了。

    03.

    郑素年半跨在自行车上等着邵雪排完稻香村门口那列大长队。

    “她这是怎么了呀?去趟学校回来就跟废了半条命似的。”他回头问张祁。

    “还能怎么着。”张祁坐在他车后座上捧着一包“小浣熊”啃得嘎嘣作响,“她本来以为因为非典这学期会取消期末考,压根儿没复习,结果被忽悠了。这不,数学成绩出来了。”

    “那她现在的心情够复杂的,”郑素年叹了口气,“承受着成绩的压力,还坚持要排队把这羊肉串买下来。”

    彼时,稻香村还没取消他家卖肉串的那窗口。鸡肉一块五,羊肉两块,量大份足撒着辣椒油,牛皮纸一裹,肉香四溢。张祁“嘎嘣嘎嘣”嚼完了最后一块方便面,语重心长地表示:“其实我能理解小雪。你别看‘稻香村’这百年老字号,我觉着他现在是靠卖这羊肉串盈利的。就现在这销量,麦当劳倒闭了都轮不着他。”

    张祁看了一眼一脸生无可恋地啃着羊肉串走过来的邵雪,伸出手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看看咱邵雪同学,郁阿姨怒于面前而不改色,该吃吃该喝喝,心理素质得多强大啊。”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