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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新芽

    这是临近江边的一个水产批发市场,远远的就闻得到一阵恶臭冲天。进行水产批发的工作一般是在凌晨3点钟开始,到了六点钟,运货的大卡车就陆陆续续的开走了,七点钟工人们就开始打扫各自摊挡,各式各样的污水顺着斜坡的马路乱流,一直流到河边的排水沟里,汇入江中。到了八九点钟,市场大闸一拉,垃圾车开走,这里基本上就没人了。民工们吃了早饭,纷纷回到市场附近自己的廉租屋里睡觉,一直要到下午六七点钟,才会慢慢起身,开始准备第二天凌晨的工作。

    所以这里虽然是白天,却是行人冷落。

    苏琴曾经来过这里一次,上一次也是送钱来。她小心翼翼的避开脚下泥泞的污水,向着水产市场背后的一幢灰色小楼走去。

    这楼外面看起来像烂尾楼,外墙砖都只贴了一半,但想不到里面居然还住了人。据说当时开发商拿了钱跑了,承建商便将快修完的房子草草收尾,然后用极便宜的价格租出去。里面住的多数是外地民工。也只有这些民工,习惯了时不时飘来的臭味,对水产市场的恶臭混然不觉。

    一万二千块。

    再怎么东拼西凑,低声下气,把同事们都求遍了,也只凑了这么多。

    那男人一见就翻了脸。

    “才这么点钱,连利息都不够给!我说要三万!”

    “实在是没有了,这还是我向人借的!”她不甘心的悲鸣:“我同事把春节去旅游的钱都拿出来了!”

    “关我屁事!那警察呢?带你去那么贵的餐厅吃饭,肯定是条水鱼!”

    “你真想我把你勒索我的事告诉他?”苏琴咬牙说。

    听到这种恐吓,男人倒笑了,把手伸进衣服里搔搔:“告诉他啊,他来找我更好。我就把你的事全抖出来,看他抓我还是抓你。我勒索罪最多判几年就出来,小琴,你呀,你可是……”

    “不要!不要!不要!”苏琴全身发毛,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

    “你小声点!”男人厌恶的扁着嘴,坐进堆满杂物的烂沙发上,随手打开一份过期的报纸:“要不我去找他,要不你自己去找,你看着办吧。”

    苏琴看着眼前的男人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强烈的恨意油然而生。已经不止一次,想杀了他,然后再自杀,一了百了。此后的生命,如果要和他一起活着纠缠不休,倒还不如死了解脱。

    “还愣着干嘛?”男人诧异的看了苏琴一眼:“今晚想留这儿?”

    在黑暗边缘徘徊的苏琴猛地惊醒。她用怪异的眼光打量了男人一眼,缓缓的抓起自己的包,打开门走了出去。

    男人放下装模作样看着的报纸,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苏琴留下的钱,用大姆指划过厚厚的钞票,嘿嘿低笑一声。

    他的确负债累累,但此时拿到钱,却没有丝毫还债的打算。一万块,可以翻本把前段时间输掉的钱通通嬴回来。他实在太幸运了,居然又让他找到苏琴,这女人总有办法弄到钱,简直是台人肉提款机。

    他搔着痒痒,拿起桌面上的一瓶药水,哼着歌走向浴室。

    这时他又听到敲门声。

    一开始他以为是苏琴折了回来,但随即警觉起来,莫不是*的债主找上门?

    他把门小心的打开一条缝往外看。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站在门外。他的皮肤黝黑,颧骨瘦得突了出来,脸上贴着一块纱布。他梳着很普通的侧分发型,穿着很普通的灰白色风衣,但也许是那锐利眼神的关系,给人一种来者不善的感觉。

    门里的男人突然笑了:“嘿,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是典型的廉租屋,四周都没有窗,白天都开着灯。

    墙壁薄得像一拳就可以打烂。

    屋子不大,大概只有三四十平米,勉强隔了一室一厅。屋里乱得像狗窝。桌子上地上到处都扔着快餐盒,屋里弥漫着一股洗手间的臭味,和发嗖的食物的味道。袁野不懂,这种垃圾屋,怎么有人还住得下去。但那人浑然不觉,还笑嘻嘻的,很友好的招呼袁野:“坐啊,随便坐。”

    袁野说:“你认得我?”

    “当然了,你是现在照顾小琴的那个警察嘛。小琴真是有福气啊。”

    听他的口气,活像苏琴的爸爸。

    袁野打量着他。这个人梳着过时的,油腻腻的中分头,长了一张看不出年纪的娃娃脸,但从他笑时眼角堆出的皱纹和苍老的神情推断,他大概四十岁左右,五官还算端正,笑起来的样子居然有点媚兮兮的。这种混混袁野见得太多了。他们就像流浪的野狗一样自甘堕落,不负责任而又善变。平时看起来夹着尾巴,全身癞疮,可怜兮兮,但只要嗅到一丝腥味,他们立刻就会露出凶狠的真面目,眼发绿光,流着口水,为一块腐肉打到头破血流。

    如果不是刚才看到苏琴从这间屋子走出去,他绝对不愿相信苏琴竟然和这样的男人有关系。

    袁野把一迭报纸从椅子上移到一旁,然后很小心的坐下来,抱起双手。这里完全是个垃圾堆,到了晚上一定爬满蟑螂,他不打算碰屋里任何东西。

    那人搔着痒痒,也在袁野对面坐下。大概感觉到袁野锐利的目光,他不自在的嘿嘿一笑:“起疹子,老毛病了。用小琴他们医院的药水泡一泡就好了。嘿嘿。”

    “废话少说。你既然知道我是警察,那也应该知道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

    “嘿嘿,我还真不知道。”

    “少跟我嬉皮笑脸。”袁野冷冰冰的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

    男人畏缩了一下,但随即又笑起来。

    “当然,当然,我最赞成警民合作了。”

    “你和苏琴到底什么关系?”

    那人还是笑:“警察大哥,你都找到这里来了,还不知道我和苏琴啥关系?”

    “你是张磊?”

    “嘿嘿。”

    不,不可能。资料上说苏琴的前夫张磊是她医学院的同学,是脑科医生,怎么会是这副无赖相。

    袁野掏出手铐,摆在面前的矮桌上。

    “你是要在这里回答我的问题,还是要到局里去?”

    “抓我?你凭什么抓我?”

    “你说,你找苏琴干嘛?”

    “哎哟,警察同志,这可是我家,她上门来找我。”

    “她为什么找你?”

    “你去问她呀。”

    袁野猛地一拍桌子:“你给我老实点!”

    停了停,袁野又问:“你是不是在勒索她?”

    “你怎么不问我,我凭什么勒索她?”

    “凭什么?”

    “我没勒索她。你有证据吗?警察也要讲道理嘛。”

    “苏琴身上的伤是不是你打的?单是故意伤害罪就可以判你五年。”

    “哟,她报案了吗?她才不敢报案呢。”

    “什么意思?”

    “哎哟,大哥,干嘛这么凶嘛。你真想知道,我就这么跟你说吧,现在你和苏琴啥关系,我和她就是啥关系。”

    他冲袁野亲密的挤了一下左眼,做了一个咱哥儿俩心照的下流表情。

    一股怒气从头顶一直贯穿胸腔。袁野压低声音狠狠的说:“少跟我挤眉弄眼!”

    “大哥你别生气嘛。你不问我,我也不想提。当初可是她死活要跟着我的,嘿嘿,这娘们儿肯定也是主动找的你吧?唉哟,她要勾搭哪个男人的时候,可真骚啊!大哥你一定知道吧?”

    “住口!”袁野猛地站了起来。因为血糖太低,起身得太急了,他眼前一黑,下意识的捂住胸,生怕此时此刻疼痛发作。

    混混吓得往后一缩,突然问:“警察大哥,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小琴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查到的?”

    袁野沉着脸不说话。

    “肯定是你自己来的。”男人自问自答:“小琴不会告诉你的。她就怕你和我见面。”

    “为什么?”

    “为什么?”那男人仿佛被袁野逗笑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邋遢的身体,环顾着垃圾堆一般的屋子说:“要是你知道她从前做过鸡,还会当她是那个玉洁冰清的苏医生吗?”

    立冬之后,白昼变短,天色迅速的变暗。在昏暗的天色中,街灯亮了起来。来来往往的车也都亮起了头灯,迎接这个城市的夜晚。

    袁野面无表情的穿行在夜色与人流之中,商店的霓虹亮起来了,彩灯闪闪烁烁,一些商家贴出圣诞树的装饰,他才想起,原来已经年尾,过两天就是圣诞节了。他这辈子,最后一个圣诞节。

    袁野突然觉得疲倦,就随便的在一处装修豪华的大厦门前台阶上坐下,望前面前来来往往的行人发呆。

    刚才那男人的话,还不断的回响在耳边。

    “大哥,你可别被她那副清高样子给骗了。这女人最会假装了。她知道什么样的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这就是她的本事。”

    “从前读医那会儿,她知道她以前那男人家里是在人民医院当官的,就装出一副纯真少女的样子,主动把那男人勾上了手,非嫁了他。她想留在城里呀!毕业以后果然就顺利分到了S市的人民医院。要不然,凭她九溪那乡下地方,早把她送回县卫生所给农村女人扎环去了。”

    “后来遇到了我,嘿嘿,大哥,你别看我丁易现在落魄,当年我可是最早一批去深圳发展的精英啊。那时候我家里还有点钱,就想到内地来搞投资,结果这女人就认定我是条大鱼,要我带她去深圳,一门心思的往我怀里钻。唉哟,她的手段可了不得,没哪个男人挡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