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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景

    那座全由蓝竹和白母石建造的小院在矮山向阳坡上不知已立了多少年。

    温润如玉的白母石作半人高的墙围,材质坚韧但可塑性极强的蓝竹作墙面和房梁骨架,产自大别山的棕桐木为顶,整座小院看似简陋实则处处极为讲究。

    矮山上种满了东海望最引以为傲的蓝竹,若不是偶有风吹,竹林摇曳之时的极短空隙里露出象征谦谦君子的白母石墙围,根本没人注意到这里还有这样一栋雅致的小院。

    当言景蹑手蹑脚走到竹篱外围处,正在踌躇着怎么哄到这顿肉时,老人刚好推开了院门向他招手。

    一切这么顺尽人意,纵然是六岁孩童也觉得自己可能要付出点什么,他站在小方桌前盯着盘子里色泽上佳的饭菜吸了吸鼻子。

    刚要开口说话,老人笑着伸手制止他:“老头子不会害你,吃饱了再说吧,快坐下,凉了就不对味儿了!”

    看言景还是犹豫着,他微微一笑,也不管他,举箸夹了一块香味四溢的鹿肉放入口中,微眯的双眼偷偷打量着对方,这孩子果然无比在意自己的举动!

    “嗯!嗯!鹿肉就该先炖了再炒嘛,炒至七分热,注入少许虞美人,三五颗八角,嗯!再不吃真凉了,不该等啊!”老人故意装出一副尝得人间美味的姿态,一边自夸一边吧唧嚼着。

    言景再也憋不住了,盘子里那只伸到外沿的、正在滴着香油的鸡腿快要被他的眼神盯得冒烟了,他飞快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把金鸡的大腿扯了下来,啃得满脸是油花还不忘抓几块鹿肉。

    烫手?烫死我得了!他心里这么想着。

    老人笑呵呵地叮嘱慢点吃慢点吃,老头子我饱了,不和你抢。待言景吃到忘我时,吃到感觉自己能吞下一片海时,盘子里,空了。

    他扬起小花脸看着老人,眼神里的不满,疑惑,不甘,痛苦,委屈,说到底就是想问还有没有了,有没有肉了?

    老人放下喝空的铜樽笑问:“是不是越吃越觉得饿、越吃越想吃、越吃就越觉得自己连石头都能咬动啊?”言景瞪着晶莹的大眼睛猛点头。

    “这就对了,”老人抚着膝盖说:“人们总是在既得的利益前忽视了自身各方面因素的先天限制,得到越多越想更多,而贪婪是无止境的,就像你现在这般猛吃一通,等你觉肚子快要撑破时才幡然醒悟,停止进食,还来得及吗?”

    言景这才感觉到腹部的胀痛,以及喉咙处似乎有什么想往口腔外跑的异样,虽然这是他第一次吃饱,但从记事以来就格外注重身体安全的先天觉悟彻底打消了自己再吃几口的冲动。

    他摸着肚皮静静地想了想老人说的话,那些富含肉食纤维的食物,植物油和淋了姜汁的狗肉卷饼,此时正温暖着六岁的、极度缺乏油水滋润的小肚肠。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片刻后抬起头往后退了一步,模仿神农院学生们对教习表示感激的姿势,对着老人笨拙地弯腰行了大礼。

    一粥一饭之恩,一得一失之劝。这是六岁的言景第一次感受到比阳光更温暖的事物存在。

    好在他还小,还不懂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梗,也不懂大丈夫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段子,饭我吃了,礼也敬了,点到为止吧。

    从第一眼见到这个人间开始,从死去的老叫花子身边端起那只布满污痕和豁口的陶碗的那一刻开始,他面对的就是生活在温暖如东海望而人心冰冷如夜晚长街的人间。

    他想要得到的每一只馒头和每一口稀粥都需要付出点什么来换,可以是肉铺老板小儿子的骑马游戏,也可以是酒馆伙计无可奈何后的撵赶谩骂。

    但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依然活着,即便营养不良导致身体瘦小干瘪,头枯黄,反正这么小也不需要在乎姑娘的眼光;即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反正天气晴好,布蓬为家。

    那么现在,他注视着老人问:“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让我过来吃饭了吗?”

    “那么你想不想以后天天都这么吃饭呢?”有微风起,竹林沙沙,竹叶飘飘。言景惊骇至极,转头盯着这个凭空出现的年轻男子。

    “如果你愿意,那么从今天起,你我便是老师的学生了。”年轻人说话声音极轻且慢,始终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那是一种让人感到温暖和安全的、只有在某个领域极其强大自信的人才会不经意展露出来的表情,让言景慢慢放下心来。

    他继续说:“我的名字是春景,如果你愿意,我会是你的师哥。”

    春景是在言景脑门上一缕脏飘动时来到场间的,由于他的轻鸿身法趋于完美,即便是满山的蓝竹也没有多少感知到他的气息。

    他穿着月白色材质上乘的关中绸缎低领长衫,领口和双袖处用最精密的针法和最精细的闭水蚕丝绣了个天蓝色的条纹里子,腰带的做工也比言景在东海望所见过的任何一家配饰店的做工高。

    然而真正吸引言景的,还是在于春景拥有齐腰长的润顺光亮的黑,即便是他手中的长剑也不如长让言景的目光多停留片刻。

    老师?学生?言景一时有点拎不清自己的情绪了,白白吃了一顿肉非但不用付出什么,还能再有成为一个学生的机会,是不是说需要付出的东西太大了怕我不答应所以先只字不提?

    言景时而迷惑,时而警觉,时而激动,时而萎靡,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情绪全然印在脸上。

    老人看着他满脸堆笑,像是看着自己的乖孙子在卖蠢,年轻人则是微微诧异,他没见过哪个六岁的小家伙就有这么多的顾虑和心思。

    “怎么,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呵呵,那我问你,你想不想顿顿吃肉?”老人问。

    “从小就想。”言景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