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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莉娜?艾格尼丝?萨沃伊

    英格兰进入十一月份,天气渐渐变得寒冷。早晨起来,可以看到一层乳白色的薄雾从田野里升起来,被太阳有气无力的光线一照,可以看到笼罩在野草叶片上的露珠和寒霜。

    伊莉莎最近在到处收割柔韧的干草,趁着天气晴朗,晒干了,用布条捆成一团团,塞在四面漏风的墙壁里。每天早晨,寒风都像许许多多只饥饿的小手,尖叫着朝伊莉莎和莉娜伸出手来,想要把她们吞吃入腹。伊莉莎最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有气无力,脸色也愈发苍白。寒冷使她夜夜辗转难眠,使她虚弱无力,而每天早晨,她仍要顶着晨光熹微去开始一天的工作。

    莉娜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艾伯特先生的演奏。他正在演奏一支陌生的曲子,尽是些无病呻吟的陈词滥调,十分无趣。

    可是艾伯特尽力挺直的背部,抬高手指的姿势,以及脸上那种郑重其事,都明晃晃地显示出,他对于自己正在演奏的曲子,甚至比肖邦和贝多芬所有的交响乐加起来都要上心。

    可能艾伯特先生自己也感觉到了曲子的无聊,因为他越是继续演奏下去,脸上那种认真的表情就越夸张做作。他竭力想把整副精神都投入到乐曲的演奏当中,可是又对莉娜身上最轻微的一点点动作都察觉得一清二楚。他越弹下去就越痛苦,因为他觉得莉娜在侮辱他和他的曲子。而正因为莉娜在钢琴上展露的天赋,叫艾伯特甚至无法靠侮辱莉娜来为自己辩驳。

    酷刑终于结束了。艾伯特颤抖着指尖按下最后一个音符,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他扭头问莉娜,“你觉得这首曲子怎么样?”他一说完这话,眼睛立刻转到莉娜脸上,准备不放过任何一丝一毫的肯定。

    莉娜深深地撇了撇嘴,似乎仍然为刚才听到的东西感到余味悠长的恶心。莉娜脸上的肌肉也像艾伯特那样抽搐了一会儿,不过最后变成一个可怕的表示厌恶的表情。莉娜说,“您从哪儿找到这种东西的?”

    艾伯特先生的脸忽然变得比白色琴键还要苍白,他的背忽然间佝偻下来,脸上那种硬挤出来的居高临下也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大病了一场,因为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转着圈儿往一边倒……

    “哈哈,这是我一个表弟的大作,赫赫有名的作曲家,住在伦敦,他闲来无事随手写的。”艾伯特先生一边淌汗,一边若无其事地笑着道。

    出于对主人的尊重,莉娜没继续出口评价。她只咬了咬嘴唇,表示委婉的回答。艾伯特本以为抬出一个无中生有的表弟,能够从莉娜嘴里听到至少是一些恭敬的赞词。可没想到莉娜对刚才的曲子印象过于深刻,甚至不愿意违心地敷衍两句。艾伯特先生只能尴尬地转头,端起茶杯小口酌饮。眼光扫到那架钢琴,立刻感到自尊心一阵血淋淋的刺痛。

    “也许,你也可以试试,像我表弟那样创作自己的曲子?”艾伯特先生花了好大气力,才勉强忍住扼死眼前这个小姑娘的冲动。在喝光一整杯茶水之后,他甚至觉得脸上的肌肉已经恢复了自然,能够对着莉娜露出亲和的笑脸。

    莉娜的眼睛一亮,亮晶晶地仰头望着艾伯特先生,“当然!先生,我来给您试试。”

    艾伯特先生话既出口,收回是不可能的了。其实他的本意是为自己辩驳,暗讽一下莉娜,表示创作毕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应该对作曲家保留一些尊严,即便是在他们的作品不那么出色的情况下。艾伯特先生微微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莉娜站在钢琴前开始弹奏,一边咬牙切齿,一边言笑晏晏。

    莉娜弹奏的是她很早之前创作的曲子。平心而论,这首曲子并不如何高明,但其中包含着一种鲜活的生命,能够打动人心。随着曲子的进行,艾伯特的惊讶渐渐变得真实,他那张狐狸尖脸上,两只眼睛闪烁出狼一般的贪婪红光。他看着莉娜,仿佛看到了大把大把的英镑,长着翅膀欢呼着朝他飞来。艾伯特忍不住无声地狞笑了两下。莉娜的曲子马上要收尾了,他又立刻调动肌肉,在脸上盖上一张和蔼可亲的面具。他在音乐上天赋平平,可是似乎在戏剧上大有可为。只可惜艾伯特先生自己不知道。

    “好啊,好啊,莉娜,你真是个小天才,”艾伯特脸上的每一根皱纹和褶皱里都漫溢出赞赏和亲近来,他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莉娜的小脑袋,似乎害怕惊走了里面藏着的价值连城的巧思。“我看你很有天赋,莉娜,你快满九岁了,对吧?你跟着伊莉莎,这样浪费你的才华可不行。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帮你请个老师,在我家里教你。你看怎么样?”

    艾伯特不知道莉娜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但他仍然按捺下焦急的心情,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正等待着猎物踩进自己的陷阱,循循善诱道,“伊莉莎肯定会很高兴吧?以后你有本事,能够挣钱了,你们还可以过上好日子,看着她每天那么辛苦工作,你难道忍心吗?”等等如此。

    莉娜犹豫只是潜意识里觉得有些不安。可艾伯特的话听起来那么有道理,他本人又看上去那么可靠(他现在可一点不像狐狸、豺狼、猎人了),这件事对莉娜本人来说,又似乎没有任何害处。莉娜犹豫半天,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艾伯特先生比她本人还要高兴,背着手在琴房里走来走去,一会儿高声大笑,一边神经质地低声絮语。莉娜忍不住觉得有点害怕,慢慢退得离艾伯特越来越远。

    艾伯特一看见莉娜脸上的怀疑,浑身沸腾的热血立刻冷静了下来。到手的英镑可不能飞。他又变成了那个镇静和蔼的艾伯特先生,走到莉娜面前,把她拉到自己身边,递给她茶几上摆放的已经凉了的甜点。看着莉娜一口一口吃光了,送走莉娜,他这才镇定地将管家叫来,让她“马上去伦敦请一位钢琴老师,要嘴严可靠的。”

    那计划没能顺利实施。伊莉莎忽然病得起不来床了。

    应该是肺结核,只是来势汹汹,遇上寒冷的催化,立刻击倒了原本就身体虚弱的伊莉莎。几个先令请来的大夫非常遗憾地摇摇头,表示他无能为力。莉娜的脸立刻发白了,她怎么忘记了,在这个时代,肺结核还是穷人的癌症?

    莉娜拜托老梅丽守着伊莉莎,跑到艾伯特面前向他借钱。“我以后一定会还给您的,先生,求求你,救救我妈妈!”莉娜设想中的自己应该很冷静,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地说服艾伯特先生帮忙。可是她一开口就是惊慌的哭腔。在短短两个月的相处之中,莉娜已经把自己和伊莉莎连在一起了。她在伊莉莎面前做回了一个孩子。如果失去伊莉莎……莉娜就又要变回一个被迫长大的大人了。

    艾伯特先生很严肃地点点头,示意莉娜镇定下来。他已经派管家去伦敦请一位医生来,给伊莉莎治病,让莉娜不用担心。莉娜听了之后,浑身一松,扑到艾伯特怀里放声大哭。

    可是来自伦敦的医生似乎也无法将伊莉莎从疾病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伊莉莎一天一天地愈发消瘦,两颊明显地凹陷下去。那死神黑色的袍角,似乎已在伊莉莎身边飘动。

    圣诞节很快到了,庄园内外张灯结彩,到处洋溢着节日到来的欢乐。庄园脚下的木屋里,一盏昏暗的油灯,照亮着屋里两张忧愁的脸。

    莉娜正坐在床边守着伊莉莎。她这段时间劳心劳力,奔波不断,难得有时间坐下来休息,因此一坐下来,就忍不住垂着脑袋打盹。

    伊莉莎看着女儿眼睛下面的乌青,想到正在啃噬自己生命的疾病,想到即将要去的未知世界,下意识替自己划了个十字,“上帝保佑我。”莉娜还在昏昏欲睡。伊莉莎微微笑了一下,温柔地再次说道,“愿上帝也保佑你。”

    屋外寒风穿过田野的声音如泣如诉,仿佛一只心有不甘的冤魂,在哭诉、怒吼。庄园里的欢笑和人群的说话声隐隐在木屋外徘徊,但是那些生命,那些活力和健康,离自己是多么遥远啊!她的女儿本应属于那个充满欢笑的世界。不能再拖累她了……一个母亲在昏暗中这样想道。

    “放弃我吧,莉娜,不要白费功夫了,艾伯特先生说他愿意收养你。”

    伊莉莎的声音细若游丝。莉娜猛然从昏沉中清醒,被伊莉莎话中蕴含的死意吓得魂不附体。她跪在女人床边,紧紧地攥着伊莉莎枯瘦的手掌。她的手变得那么单薄了。

    莉娜摇摇头,倔强道,“你的病不是绝症,有办法的,别说丧气话。”她的手紧紧包住伊莉莎的手。一股热气从两人的手交握之间升腾起来。

    伊莉莎高高凸起的颧骨一耸,支起一个瘦骨嶙峋的苦笑。沉默充满了两人之间的空气,黑暗仿佛凝滞了。

    “妈妈,我爱你,如果你也爱我,别离开我,如果你爱我,别丢下我一个人。”莉娜将脸轻轻贴在母亲膝上,声音颤抖地说。

    伊莉莎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她连眼眸都变得苍白了,整个人像一张褪色的画。她现在需要的是奇迹,来自人间的力量已经不可能留下她了。

    “我当然爱你,莉娜,不管将来我去什么地方,深埋地下,或者升入天堂,我都会一直一直爱你。”她无限哀怜地看着女儿眼睛里淌出两颗很大的泪珠,慢慢划过鼻梁,掉到伊莉莎灰色的裙子上。

    “我当然爱你,莉娜,我会一直爱你,以后,我的爱会代替我陪伴你,看着你长大。莉娜,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伊莉莎捧起莉娜泪痕斑斑的小脸,淡淡的微笑起来,好像一片飘落的雪花,马上就要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