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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杨易臣慈爱地摸摸罗梦云的头:“闺女,放心大胆地去吧,别惦记我们,路上要小心。”

    走出杨家小院,当罗梦云确定杨易臣没有跟出来时,她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梦云,你怎么了?”

    罗梦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发现方景林穿着警服站在她面前。

    这一带是方景林的责任区,他每天都要在这里走几个来回,杨秋萍遇难后,他很关注杨易臣家的动静,生怕杨易臣从哪儿得知女儿惨死的消息酿出大问题,同时他也在观察敌人是否继续对杨家进行监视。

    罗梦云哭得说不出话来,她指一指杨家的院门,方景林立刻就明白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梦云,这里不宜久留,你马上离开这里。”

    罗梦云在悲痛中突然感到很无助,她希望和方景林待一会儿,缓解一下自己的情绪,她擦着眼泪问:“你怎么也在这儿?”

    方景林警惕地四下里望望回答:“我也在关注杨家,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已经关照了邻居们,千万不要把杨秋萍的事告诉老爷子。”

    罗梦云感激地望着他,心想,这个男人真细心,也很善良,他每天的工作够繁重的了,居然还会在这些事上用心思。

    “景林,你现在可以和我谈谈吗?”罗梦云问。

    方景林干脆地说:“这里绝对不行,一个小时后我们老地方见,我帮你叫辆洋车,我随后就到。”

    方景林陪罗梦云走出胡同,远远瞧见文三儿拉着空车走来,方景林叫住文三儿,扶罗梦云上了车才转身离去。

    文三儿拉着罗梦云小跑起来,边跑边和罗梦云闲扯:“罗小姐,您也认识方爷?”

    “是呀,我们早认识,怎么了?”

    “方爷可是好人哪,要不是方爷,我文三儿这条命早玩完啦,就冲这个,方爷就是文三儿的大恩人,方爷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罗小姐,今儿个我不收车钱。”文三儿絮絮叨叨地表达着对方景林的感激。

    “哪能这样?你们拉车可不容易啊,我怎么能白坐车?文大哥,你还没有告诉我,方景林为什么是你的恩人呢?”罗梦云不解地问。

    “嗨!一言难尽,鬼子刚进城那会儿我差点儿让人一枪毙了,要不是方爷……”

    方景林把手头的事安排了一下,便赶到中山公园,公园里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游人,他远远看见罗梦云从社稷坛的大门里向他走过来。

    罗梦云好像刚刚痛哭过一场,满脸的泪水还没来得及擦去。方景林默默地迎上前,他知道杨秋萍的死使罗梦云格外悲痛,她俩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罗梦云一时还无法从悲痛中解脱出来。

    方景林掏出手帕递给她,充满温情地轻声说:“梦云,哭有什么用?我们该替杨秋萍报仇才是。”

    罗梦云正在想那天看见的杨秋萍的惨状,她竟然被粗大的铁钉活活钉在门板上,简直令人发指。罗梦云难以想象,杨秋萍是如何挺过那些酷刑的,这需要承受多么巨大的痛苦?每当想起这些,罗梦云就禁不住浑身颤抖,她突然感到,在一场残酷的战争中,面对如此残暴的敌人,作为一个女人是多么无助,多么恐惧……

    罗梦云呆呆地看着方景林,她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是可以依靠的,他总是这样沉静如水,这样充满理性。罗梦云感到自己无法克服那种来自女人天性的软弱,她需要有个男人的胸膛可以依靠,这没什么可丢脸的,自己本来就是个弱女子,罗梦云顾不上矜持,一头扑进方景林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方景林没有精神准备,他被罗梦云的举动震惊了。自从认识罗梦云后,方景林始终认为她是个坚强的共产党员,也是个坚强的女性,可眼前的罗梦云居然变成一个软弱无助的女人,这使他很惊讶,他轻轻抱着罗梦云,心想,这样也好,这才更像个女人。

    罗梦云终于平静下来,她不好意思地从方景林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对不起,景林,我刚才有些失态,你不要在意。”

    方景林有些动情:“我当然在意,你在我心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我不想乘人之危。”

    罗梦云望着他,口气中带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你说过,我这个人书生气太重,还不够强悍……”

    罗梦云用手捂住他的嘴:“景林,你别说了,我只能说,以前我不太了解你,你要原谅我,好吗?”

    方景林奇怪地问:“是什么原因使你改变了对我的看法?”

    “别问,我不告诉你!”

    当罗梦云知道方景林从日本宪兵的枪口下救了文三儿时,她竟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在她的印象里,方景林不是个强悍的男人,他白皙的脸上总显出几分文弱,无论是和谁说话总是彬彬有礼,他身上的那股书生气总是和警察的身份形成强烈的反差,若是不穿警服,谁都以为方景林是个教书先生。罗梦云简直难以想象,方景林在日本宪兵的枪口下会如此强硬,如此勇敢,这一英勇的举动只是为了救一个身份卑贱的车夫。罗梦云不得不对方景林刮目相看,并为自己以前对他的误解感到羞愧。

    想是这么想,但罗梦云不打算把这些想法告诉方景林,她只想对方景林说,她同意和方景林调整一下关系,从此以后,他们不仅仅是同志,还是恋人。

    天津站站长王天木是东北人,东北讲武堂毕业,做过保定军校教官,到日本留过学。后来戴笠组织“十人团”,把王天木拉了进来,王天木成了戴笠最信任的部下。1932年初,戴笠秉承蒋介石的旨意成立天津站,首先想到了王天木,便派他以郑士松的化名打进了天津英租界。

    王天木是个圆脸,又白又胖,在英租界里住长了,养成了一身洋毛病,喜欢喝咖啡吃西餐,平时总是西装革履,洋派十足,看上去就像个银行家,谁会想到他竟是一个老牌特工。

    王天木风流倜傥,私生活方面乱得一塌糊涂,身边的女人像走马灯一样换得很勤,他犒赏部下的方式是介绍女人,谁的工作有成绩就会得到一个漂亮女人。陈恭澍调走时将徐金戈和杨秋萍的事告诉了王天木,要他关注徐金戈的表现,陈恭澍认为徐金戈作为一个特工人员是不够格的,他的心理素质较差,好感情用事,这种人在关键时刻有可能坏事。王天木却不以为然,他欣赏徐金戈的才干,很想把他留在天津站工作,至于徐金戈与杨秋萍的恋情,王天木则认为徐金戈还年轻,对男女恋情还有些理想主义色彩,随着阅历的增加,徐金戈会成熟起来。

    当徐金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痛不欲生时,王天木指示手下谁也不要打扰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王天木表示理解,但这段感情总会过去,一个男人要做大事,不能陷在感情里,给他个几天时间就差不多了。

    王天木想错了,徐金戈不是那种轻易动感情的人,可是一旦动了感情却惊天动地,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到了第四天,王天木为徐金戈找了个漂亮女人,直接送进徐金戈的房间,本指望那女人能把徐金戈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谁知徐金戈却异常暴躁,一脚将这女人从房间里踢了出来……

    王天木很生气,决定找徐金戈谈谈。

    “老弟,你这种状态可不太好,杨秋萍是我们的同志,她的牺牲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很难过,可你想过没有,战争总是要死人的,从民国二十六年起我们牺牲了多少人?杨秋萍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也许明天你我也会牺牲,我们就是干这个的,这一点你要想明白。”王天木推心置腹地说。

    徐金戈沉默半晌才说出一句话:“干这行谁也不怕死,可不该死得这么惨……”

    王天木的眼睛眯缝着,显出一丝狰狞:“你应该想到,日本人的刑讯手段的确很厉害,我们一旦被俘后果是可以想象的。但你想过没有,刑讯逼供是这行的规矩,我们军统也不能免俗,日本人落到我们手里也是一样,我就曾经在审讯室里活剥过一个日本特工的人皮,那个家伙死得也很惨,想想这些你心里可能会好受一点。”

    “杨秋萍说过,她不怕死,就怕被俘,她……真是怕,甚至连手枪的保险都不关,生怕遇到紧急情况时来不及开保险自杀,可怕什么就来什么,到头来她还是被俘受尽酷刑而死。这大概就是命吧,早知道这样,我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参加行动。”徐金戈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老弟,听我一句劝,女人有的是……”

    徐金戈固执地说:“可杨秋萍只有一个,她死了,从此这世界上没有女人了。”

    “可你总要工作,不能因为这件事就消沉下去,这可不像你。说吧,你要怎样才能恢复状态?”王天木有点儿急了。

    “给我几天假,我想回趟北平,行吗?”

    “嗯,说说你的理由。”

    徐金戈杀气腾腾:“干掉黑田,给杨秋萍报仇!”

    “老弟,这恐怕不可能。”王天木转身走出房间。

    几天以后,戴笠的电报到了,命令徐金戈离开北平站,前往武汉报到,那里正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大会战,战役6月初在武汉外围展开,日军前后投入武汉作战的兵力达三十五万余众,中国参战的部队则达到一百三十个师,约一百万人。整个战事从长江沿线展开,扩及大别山麓、赣北南浔铁路以及武汉近郊,纵横数千里。会战时间之长、参战兵力之多、规模之大,是抗战期间任何一次战役所不能比的,也是中国近代军事史上最大规模的战役之一。

    徐金戈服从了命令,他渴望着走上战场浴血杀敌,他本来就应该是个陆军军官,若不是命运的捉弄,徐金戈现在可能是野战部队的少校营长,手下统领着几百号弟兄。

    方景林和罗梦云的事也搁了浅,因为罗梦云接到上级指示,要她在11月底撤离北平,并做好远途跋涉的准备。方景林和罗梦云都猜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很有可能是延安。

    自从上次两人在中山公园的谈话后,罗梦云对方景林产生了一种依恋感,她发现方景林骨子里是个感情奔放、细腻浪漫的人,在党内同志中这样的人并不多见。罗梦云和一些工农出身的同志虽然也能和睦相处,但毕竟没什么共同语言,尽管她努力、主动和这些同志搞好关系,可由文化和出身带来的差异是无法消除的。唯有与方景林谈话可以给自己带来愉悦,他看过很多书,而且有独立思考能力,他参加革命的目的很明确,是为了寻找真理,寻找一条救国救民之路,建立一个公正、自由的社会,这和有些人因为生计问题而参加革命不属于一个层次。平心而论,罗梦云更喜欢这种理想主义者,就像俄国的十二月党人,并非出于自己的阶级利益去反抗暴政。

    罗梦云决定和方景林作进一步接触,以便好好了解一下这个男人,她现在对方景林充满了爱恋。

    没想到事情还没有开始却要结束了,上级的指示使罗梦云感到很突然,她发现自己对北平还是很留恋的,毕竟她出生在这里,北平有她的父母、亲友和同学,更令她难以割舍的是那个方景林……

    临行的前一天,两人又在中山公园见了面,这一次见面并不是为了工作,而是纯粹的私人会晤,也是严重违反地下工作纪律的,但这两个党龄都不算短的青年却顾不上纪律的约束了。

    罗梦云轻挽着方景林的胳膊,两人并排走着,默默无语。

    罗梦云的心中充满了忧郁,她不知该说点什么,沉默半晌才轻问一句:“景林,你怎么不说话?”

    方景林答非所问地低吟:“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罗梦云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景林,别这么说,我还会回来的……”

    方景林仰望苍穹道:“梦云,我心里很清楚,我们都是小人物,谁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更何况现在是战争时期。”

    罗梦云下了决心:“景林,我有个要求。”

    “说!”

    罗梦云鼓起勇气说:“你等我,等我回来,在这期间……不要和其他女人来往……”

    方景林静静地望着罗梦云:“要是我牺牲了……”

    罗梦云一把捂住他的嘴,抢先说道:“如果我牺牲了,请找到我的坟墓,在墓前放两朵玫瑰,你应该记得,一朵黄色的,一朵是红色。”

    “哦,你还记得‘泪泉’的故事?”

    “怎么会忘呢?大概从那天起我就对你有了份牵挂,景林,你答应我,好吗?”

    方景林点点头:“我答应,包括那两朵玫瑰。”

    罗梦云轻声朗诵普希金的诗句:“爱情的喷泉,永生的喷泉!我为你送来两朵玫瑰。我爱你连绵不断的絮语,还有富于诗意的眼泪……”

    “哦,你把《巴赫奇萨赖的泪泉》看完了?”

    “我几乎快背下来了,真美。”

    方景林微笑道:“诗的意境和战争氛围简直南辕北辙,到了那边你要谨慎,小布尔乔**调是要受批判的,要学会保护自己,要格外注意。”

    “知道了,景林,还有件事……”罗梦云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

    “说嘛。”

    “我有点儿……有点儿说不出口,可明天我就要走了,再不说就……就没机会了……我还是说吧……”

    “梦云,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想让你……吻吻我……”罗梦云的脸上烧得通红。

    方景林如梦初醒,他一把将罗梦云抱在怀里,罗梦云热烈的嘴唇已经迎了上来,两人的嘴唇胶着在一起,四周的景物似乎旋转起来……

    [1]

    出“幺蛾子”是北京方言中出花招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