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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站在塔拉的走廊上,斯嘉丽目送着双胞胎兄弟离开,一直等到飞奔的马蹄声渐渐消失。她像个梦游者似的走回到椅子那里。她觉得面部僵硬,嘴巴酸痛,因为为了不让那对双胞胎发现她的秘密,她刚才一直在不情不愿地咧着嘴巴假笑。她无力地坐了下去,然后盘起来一条腿。她的内心充满了痛苦,而痛苦是如此巨大以致于她的胸膛里无法容纳得下它。它跳动得没那么有规律了;她的双手冰冷,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重重地压迫着她。她的表情充满了痛苦和困惑,那种被宠坏得孩子的困惑。她过去总是有求必应,而现在,第一次碰到了生活中的不如意之事。

    阿什利娶梅拉妮·汉密尔顿!

    啊,这不可能是真的!

    那对双胞胎肯定是弄错了。他们在和她开玩笑呢。阿什利不不可能,绝不可能爱上她。谁都不会爱上一个像梅拉妮那样安静懦弱的小女人。斯嘉丽满怀不屑地回想着梅拉妮那瘦小、孩童般的身材,以及她那张严肃的瓜子脸,平淡得有点让人不忍直视。阿什利可能有好几个月都没见过她了。自从去年在“十二橡树”举办了家庭聚会之后,他最多回过亚特兰大两次。不,阿什利不可能爱上梅拉妮,因为——嗯,她决不会弄错的。——因为他爱的是她!她斯嘉丽才是他的真爱——她很清楚这一点!

    听到奶娘的沉重的脚步踩得大厅里的地板嘎嘎作响,斯嘉丽急忙放开盘坐的那条腿,并设法使自己的情看起来更加得温和平静。让奶娘怀疑事情不对劲可绝不是什么好事!奶娘总觉得她拥有奥哈拉家,身体和灵魂都属于她。他们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甚至一丁点儿的神秘就足以让她像一只大猎犬似的穷追到底。斯嘉丽根据经验知道,如果好奇心没有马上得到满足的话,奶娘就会和埃伦提起这件事。到那时,斯嘉丽要么被迫向她的妈妈坦白一切,要么编一个看似有理的谎话来。

    奶娘从大厅里走了出来。她是个大块头的老太婆,长着一双大象似的细小而精明的眼睛。她的皮肤黑得发光,一个纯粹的非洲人。她把所有的心血都献给了奥哈拉一家。她是埃伦的支柱,埃伦的三个女儿拿她毫无办法的人以及其他家仆的恶魔。奶娘是黑人,但她的言谈举止和自豪感绝不亚于,或者说高于,她的主人。她是在索兰吉·罗比拉德,埃伦·奥哈拉的母亲,的卧室里长大的。索兰吉是一位娇美的、冷酷的、高鼻梁的法兰西女人。只要有不当行为,不论是自己的儿女还是仆人,她都毫不手软地处罚当事者。她曾经是埃伦的奶娘。埃伦结婚时,她跟着从萨瓦纳来到了内地。奶娘越是疼爱谁,就越是会责罚谁。正因为她疼爱斯嘉丽并且深深为斯嘉丽而感到骄傲,她对斯嘉丽的管教实际上就没有停止过。

    “两位少爷走了吗?你为什么没留他们吃饭呢,斯嘉丽小姐?俺都告诉波克为他们两个备饭了。你的礼貌去哪儿了?”

    “哎呀,我受够了听他们谈论战争,再也无法容忍同他们一起吃饭了。我尤其担心爸爸又加进来和他们一起大声议论林肯先生。”

    “你像个女佣一样不懂礼貌了。埃伦小姐和俺白教了你一场。你怎么没围披肩呀?夜风就要刮起来了!俺一遍遍地跟你说过,光着肩膀坐在夜风里会感冒发烧的。快进屋吧,斯嘉丽小姐。”

    斯嘉丽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过头去不理奶娘。幸好奶娘正在一门心思地唠叨披肩的事情,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

    “不,我想坐在这里看夕阳。它多么漂亮呀。你去帮我把披肩拿来吧。求你了,奶娘。我就做在这里等爸爸回家。”

    “你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着凉了,”奶娘疑神疑鬼地说。

    “哎呀,我没着凉,”斯嘉丽不耐烦地说道。“你把我的披肩拿来吧。”

    奶娘一摇一摆地走回大厅。斯嘉丽听到她在楼梯井那里轻声地呼唤着楼上的女仆。

    “你,罗莎!把斯嘉丽小姐的披肩扔给我。”接着,她的声音更响亮了:“没用的黑鬼!她总是帮不上别人任何忙。现在,俺得自己爬上楼去拿了。”

    听到楼梯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斯嘉丽轻轻地站了起来。等奶娘一回来,她又要为了没有好好款待客人的事情而接着数落斯嘉丽了。斯嘉丽觉得,自己现在心都碎了,不能忍受她为了这点芝麻粒儿大的小事唠叨个没完没了。她站在那里,踌躇着,盘算着躲到哪里去稍稍平息一下自己的心痛。她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这给她带来了一线希望。那天下午她爸爸骑马去了“十二橡树”,威尔克斯家的种植园。他去商量购买迪尔茜的事情。迪尔茜是他的男仆波克的胖老婆。迪尔茜是“十二橡树”的女领班和接生婆。自从六个月前结婚以来,波克就从早到晚地缠着主人,求他把她买过来,好让他们两口子生活在同一个种植园上。那天下午,杰拉尔德被磨得没有办法了,就为迪尔茜的事去了那边。

    斯嘉丽想,爸爸肯定知道这件可怕的传闻是不是真的。即便今天下午他真的没听到什么消息,或许他注意到了某些迹象,感觉到了威尔克斯家人的兴奋吧。只要我能在晚饭前私下见见他,或许我就能弄清事情的真相——整件事只不过是双胞胎的卑鄙的恶作剧而已。

    是杰拉尔德回来的时间了。如果想单独见他,她只能到车道进入大路的路口那里去迎接他。她轻手轻脚地走下房前的台阶,又小心地回头望了望,确信奶娘没有从楼上的窗口观察她。没有看见那张不高兴的、包着雪白头巾的大黑脸在飘动的窗帘间窥探,她便大胆地拎起她的绿花布裙,沿着小路,用那双穿着镶有锻带的小便鞋的双脚,尽可能快地向车道跑去。

    石子车道两边的雪松树茂盛浓密,枝叶在头上面交错形成了一个拱顶,长长的林荫路变成了一条阴暗的隧道。一旦跑到了雪松的互相交叉的树枝下,她就知道自己已经安全脱离了家人的监视范围,于是她放慢了急速的脚步,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因为胸衣勒得太紧,她不能跑得太久。不过,她还是能走多快就走多快。她很快就走到了车道尽头,然后上了大路。不过,直到拐过一个弯,来到一大片树的后面,把她和房子隔开了,她才停下了脚步。

    她的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她在一个树桩上坐下来等她的爸爸。已经过了他该到家的时间了,不过她很高兴他今天晚些回家。这样她才有时间把气喘匀、使脸色平静下来。她爸爸才不会起疑心。她时时刻刻都盼望着听到他的“哒哒”的马蹄声,看他像往常那样用会使脖子折断的速度飞奔上山冈。可是时间一分分地溜走了,杰拉尔德还没有回来。她顺着大路寻找他,心痛又开始变得剧烈起来。

    “唉,这事不可能是真的!”她想。“为什么他还不回来呢?”

    她的眼睛盯着那条弯曲的道路。早晨的一场雨使道路现在变得血红。

    她在心里跟踪着这条路。沿着山冈下去,一直通到缓缓流淌的弗林特河,然后穿过荆棘丛生的沼泽谷底,再沿着下一个山冈上去就到了“十二橡树”,阿什利的家。这就是那条路现在的全部意义——一条通向阿什利和那栋美丽的、有白色柱子的房子的道路。那栋房子像希腊神殿一样般高踞在山冈上。

    “啊,阿什利!阿什利!”她思念着,心跳得更快了。

    塔尔顿家的双胞胎告诉了他们的闲话以后,一种困惑和灾祸的冷冰冰的感觉一直沉沉地压着她。现在,那种感觉已经被挤到了她的心灵一角。取而代之的是两年以来一直占据着她的那股狂热。

    现在看起来有些奇怪,在她成长的岁月里,阿什利好像从来都没怎么吸引过她。童年时,她看见他来来去去,可从来一次都没留意过他。然而,两年前的那一天,结束了为期三年的欧洲巡回大旅行刚回来,阿什利到她家来拜望。她从此就爱上了他。这事就是那么简单。

    她那时正在房前的走廊上,他则骑着马,沿着长长的林荫道,款款而来。他身穿灰色的细平布上衣,打着一个宽大的黑领结,正好搭配那件荷叶边的衬衫。即使现在,她还能够回想起他那天的衣着细节。那双马靴多么光亮啊,还有领带结别针的浮雕上的那个美杜莎的头,以及看到她后他就摘下来拿在手中的那顶宽沿的巴拿马草帽。他跳下马,把缰绳扔给一个黑孩子,站在那里仰望着她。他那双倦怠的灰色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笑意;阳光照得他的金黄色头发闪闪发亮,看起来像一顶耀眼夺目的银帽子。他说:“你已经长成大人了,斯嘉丽。”随后,他轻快地走上台阶,吻了吻她的手。他的声音多么动听啊!她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听到他说话时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好像第一次听他说话似的,他的声音慢悠悠的、响亮亮的、悦耳动听的。

    就在那最初的一瞬间,她想要得到他,就是那么简单,那么没有理智,就像她需要吃的食物,骑的马和一张可以躺下休息的柔软的床那样。

    这两年里,他陪着她在县里到处走动,参加舞会、炸鱼野餐、郊游野餐以及在开庭日去旁听审判等。虽然没有像塔尔顿双胞胎兄弟或者凯德·卡尔弗特那样频繁,也没像方丹家的小男生那样胡搅蛮缠,可是每周阿什利都会到塔拉来拜访。

    他确实从来没有向她求过爱,他那清澈的灰色眼睛也从来没有激动得闪闪发光。斯嘉丽非常熟悉其他男人表露出来的那种眼神。可是——可是——斯嘉丽心里清楚他爱她。她不可能在这一点上犯错的。直觉胜过了理智。从经验中学来的知识告诉她他爱她。当他的眼神既不呆滞也不冷淡时、当他带着她无法理解的热切而又悲伤望着她时,她常常让他大吃一惊。她知道他爱她。他为什么不告诉她呢?她无法理解这一点。但是许多关于他的事情,她都无法理解。

    他总是彬彬有礼,但又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没人能够说得出来他在想什么,而斯嘉丽则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在一个大家都是心直口快、有啥说啥的地方,阿什利的沉默寡言是相当令人恼火的。在全县常见的娱乐消遣方面,如打猎、赌博、跳舞和议论政治等,他和任何其他年轻人一样精通。而且,他是他们之中最出色的骑手;然而,与众不同的是,这些娱乐活动不是他的人生目标和追求。他独树一帜,仅对读书、音乐感兴趣,并且酷爱写诗。

    唉,为什么他要长那么一头帅气的金发,那么彬彬有礼得高高在上,而谈到欧洲、读书、音乐、诗歌以及那些她毫无兴趣的东西时,他就枯燥乏味得让人发疯,——但又那么让人渴望得到他?夜复一夜,同他坐在昏暗的前廊上聊过天,每次上床后,斯嘉丽总是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她只能安慰自己说,下一次来看她时,他肯定会求婚。可是,下次复下次,结果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占据她的那股狂热变得更高涨更热烈了。

    她爱他,她想得到他,但是她不懂他。她直来直去,自然单纯,就像吹过塔拉上空的风和在塔拉种植园上流过的那条黄色河流一样。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她都无法弄懂一件复杂的东西。现在,生平第一次,她面对着一个性格复杂的人。

    因为阿什利天生属于那一类人:用自己的闲暇时间去思考,而不是做事;去编织无关现实的多彩美梦。他移居到了一个比佐治亚更美好的内心世界,而且不愿意返回到现实中。他旁观众人,既不喜欢也不厌恶他们。他旁观生活,既不动心也不悲伤。他原封不动地接受世界以及他在其中的地位,耸耸肩,然后又返回到他的音乐、书本和那个更美好的世界。

    对于斯嘉丽的内心而言,他的内心是陌生的。那为什么他会让她神魂颠倒呢?斯嘉丽弄不明白。他的这种神秘,像一扇既没有锁也没有钥匙的门一样,激起了她的好奇心。有关他的那些她无法理解的东西让她爱得更深。他那种古怪的、克制的求爱更加大了她要把他占为己有的决心。她从没怀疑终有一天他会向她求婚,因为她太年轻、太娇惯了,从来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现在,晴天霹雳一样,这个可怕的消息来了。阿什利要娶梅拉妮了!这不可能是真的!

    哎呀,就在上星期的一个傍晚,他们从费尔希尔骑马回家时,他说:“斯嘉丽,我有件如此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以致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她假装害羞地垂下了双目,可是她的心高兴地狂跳不止,想着那幸福的时刻终于来了。接着,他又说:“现在不行!咱们快到家了,没时间了。哎,斯嘉丽,我真是个胆小鬼!”他用马刺踢了几下马,飞快地把她送上了通往塔拉的山冈。

    坐在树桩上,斯嘉丽回想着那几句曾叫她如此开心的话语。突然间,这些话有了另一层意思,一种令人讨厌的意思。设想一下,他本来打算告诉她的就是他自己订婚的消息呀!

    唉,要是爸爸到家就好了!她一刻再也无法忍受这个悬念了。她再次不耐烦地顺着大路望去;再次大失所望。

    太阳现在已经到了地平线下。世界边缘的红霞已经消退成了淡淡的红色。头上的天空慢慢地从蔚蓝变成了柔和的知更鸟蛋般的青绿色。不知不觉地,她已经置身于神秘的乡村薄暮的静谧之中。影影绰绰的昏暗已经悄悄地笼罩了乡郊。红犁沟和那条好像被深深地切开的红色大路已经失去了那神奇的血色,变成了普通的褐色土地。在大路另一侧的牧场上,马、骡子和奶牛正安静地站着,它们的头在围栏已经裂开的篱笆上伸出来,等着被赶回牲口棚里去吃晚饭。它们不喜欢牧场小溪周围的灌木丛的黑影。它们望着斯嘉丽,同时不停地抽动着耳朵,好像非常感谢有人陪伴似的。

    河边湿地上的高大松树,在阳光下,苍翠欲滴;如今在渺茫的夜色下,被黯淡的天空映衬得黑黝黝的。它们好像一排无法穿越的黑色巨人把脚下缓缓流淌的浑浊的河水给遮挡了起来。河对岸的山冈上,威尔克斯家的白色烟囱渐渐地消失在周围的茂密橡树林中,仅仅远处的微弱的晚餐灯光表明有一栋房子在那里。温暖而又潮湿的春天气息甜甜地包围着她,伴随着新翻泥土的湿气和争前恐后钻出地面的新鲜的绿色生命。

    对斯嘉丽来说,夕阳、春天和新生的小草嫩叶,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她自然随意地接受它们的美丽,就像她呼吸的空气和饮用的水一样。因为除了女人的容颜、马匹、丝绸衣服和诸如此类的实实在在的东西以外,她还从来没有在任何事物上发现过美丽。不过,得到精心照料的塔拉土地上的宁静暮色却使她那搅乱的心情稍稍平定了下来。她是如此热爱这片土地,甚至于她都没发觉自己那么爱它,就像爱她母亲祷告时灯光下的面容那样。

    蜿蜒的大路上静悄悄的,仍然没有杰拉尔德的迹象。要是她再等下去的话,奶娘肯定会来找她,并且把她撵回家去。

    然而,就在她眯着眼睛顺着那条越来越黑的大路张望时,她听到了牧场山冈的底部传来的“哒哒”的马蹄声;看到马和牛正惊慌地四散跑开。

    杰拉尔德·奥哈拉正飞速地穿过田地向家奔来。

    他骑着那匹体格健壮的长腿猎马飞奔到山冈上。远看就像一个男孩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他的长长的白发飘到了脑后。他挥舞马鞭并大声吆喝着催马前行。

    尽管心中焦虑万分,斯嘉丽仍然怀着无比亲密的自豪感望着父亲,因为杰拉尔德是一位优秀的骑手。

    “我不明白为什么喝了几杯酒之后他就总想跳越跳篱笆,”她想。“而且去年他就恰恰这里摔伤了膝盖呀。你会以为他得到教训了吧,特别是他还对母亲赌咒发誓说他再也不跳了。”

    斯嘉丽对父亲没有敬畏之情,反而觉得他比她的姐妹们更像她的同龄人。因为跳越篱笆并向他的妻子保密这件事使他有一种男孩子般的自豪感和略带愧疚的快乐。这和斯嘉丽成功地哄骗奶娘的自得其乐有得一拼。她从树桩上站起身来观望着他。

    那匹大马跑到了篱笆边上,收拢身体,纵身一跃,像只鸟儿一样毫不费力地飞过了篱笆。它的骑手也兴高采烈地大吼起来,把马鞭在空中甩得啪啪响,他的白发在身后飘来荡去。杰拉尔德没有看见在树影中的女儿。他在路上勒住缰绳,满意地轻轻拍打着马的脖子。

    “咱们县里没有哪个能比得上你,州里也没有,”他自豪地对自己的坐骑说。尽管在美国已经呆了三十九年了,他的话语中爱尔兰米思郡的口音依然很重。接着,他匆匆忙忙地开始抚平头发,整了整皱起来的衬衫并把已经歪斜到耳朵后面的领结拉好弄正。斯嘉丽知道这些精心打扮是为了去见他的夫人,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位绅士,刚刚有尊严地骑马去拜访邻居以后归来。她也知道他给她提供了一个机会,让她可以发起一场谈话,而同时不用暴露她的真实用意。

    她大声笑了起来。正像她料想的那样,杰拉尔德被笑声吓了一大跳。接着,他认出了她,红润的脸上现出了局促不安而又颇不服气的表情。他吃力地跳下马来,因为他的膝盖已经麻木了;接着,他把缰绳搭在胳膊上,跺着脚向她走来。

    “哎,小姑娘,”他说,捏了一下她的脸颊,“那么,你是在监视我喽。就像上个星期你的妹妹休伦,你是要到你妈妈面前告我的状吧?”

    他的沙哑低沉的声音里有些气愤,同时也带有哄骗的意味。这时斯嘉丽撒娇地用牙齿咬了咬舌头,同时又伸出手来拉正了他的领结。他扑面而来的的呼吸带着强烈的波旁威士忌酒味,其中还掺杂着淡淡的薄荷香味。随之而来的还有咀嚼烟草、上了油的毛皮以及马的气味。她总是把这种混杂的气味与她的爸爸联系起来,而且本能地喜欢其他男人身上的这种气味。

    “不会的,爸。我不是像休伦那样多嘴多舌的人,”她保证不告密,同时站开了一点,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重新整理过的服装。

    杰拉尔德身材矮小,只有五英尺多点。但是,他体格健壮,脖子粗大。看到他坐着时的模样,陌生人会觉得他比较高大。支撑着他的结实身躯的是两条强健的短腿。他总是穿着能够弄到手的最好的皮靴,而且大咧咧地站着,像个自高自大的小男孩那样。大多数把自己当回事的矮个子都显得有些荒唐可笑;不过,谷仓场院里的矮脚公鸡是备受尊敬的,杰拉尔德的情况也大抵如此。没有人胆敢把杰拉尔德·奥哈拉是一个荒唐可笑的小矮子对待。

    他六十岁了,一头卷发白如银丝。然而,他精明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两只目光炯炯的蓝眼睛依然充满青春活力。他像年轻人那样无忧无虑,除了像打扑克时抓几张牌这样的事情之外,他从来不为比这更抽象的问题劳神费心。他有一张爱尔兰人的脸:圆脸、深色、短鼻梁、宽嘴巴而且好斗。这种脸型在他阔别多年的故乡随处可见。

    脾气暴躁的外表下,杰拉尔德·奥哈拉其实有着最柔软的心肠。他不忍心看到奴隶受到训斥时撅嘴生气的样子,尽管那训斥是他/她罪有应得的;也不喜欢听到小猫的叫声或小孩的啼哭。但是,他非常担心别人发现他的这个弱点。他不知道的是,和他在一起呆上五分钟,人家就会发现他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可是,如果觉察到这一点,他的虚荣心就会受到极大的伤害。因为他喜欢认为,他扯着嗓子发号施令时,大家就会吓得浑身发抖并服从他。他从来没有想到,在种植园里,大家都服从一个声音,他的太太埃伦的柔声细语。这是一个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的秘密。因为从埃伦到最笨的劳工之间心照不宣地、出于善意地形成了一个默契:让他相信他的话就是法律。

    和其他任何人相比,斯嘉丽最不在乎他的脾气和咆哮。她是他的年龄最大的孩子。杰拉尔德很清楚,在三个儿子相继躺在了家庭墓地之后,他不会再有儿子了。他已经渐渐地习惯了以男人对男人的态度来对待她。她发现这样做非常有趣。她比几个妹妹更像爸爸。因为卡琳,出生时取名卡罗琳·艾琳,生来身体脆弱,喜欢空想;而休伦,洗礼时取名苏珊·埃莉诺,总觉得自己优美高雅、具有淑女的风度,并引以为傲。

    再说,斯嘉丽和她爸爸之间还被一个相互制约的协议绑在了一起。如果杰拉尔德看见她爬篱笆而不是走上半英里路绕到大门口去、或者和某位公子在房前的台阶上一起坐到很晚的话,他就会自己直接猛烈地责备她,但并不向埃伦或奶娘提起这些事。当斯嘉丽发现,在向太太郑重保证之后,他还是骑马跳越篱笆、或者听说他打扑克时输掉的确切金额(她总是能从县里人的闲谈中打听到)时,在吃晚饭时,她会装着毫不知情的样子啥也不说,就同休伦直言相告、毫不隐瞒那样。斯嘉丽和她爸爸都郑重其事地使对方相信,把这类事情让埃伦听到只会使她伤心;什么都不能使他们做出伤害她的温柔的举动。

    在渐渐暗淡的夜色中,斯嘉丽望着父亲。说不清为什么,她发现爸爸在身边是极大的安慰。他身上的那种生命力、乡土气和粗声大气吸引着她。

    她是最没有分析头脑的人,所以她不明白这是由于她自己在一定程度上拥有同样的品性,埃伦和奶娘花了十六年也没能从她身上抹掉它们。

    “你现在看起来挺像样了,”她说,“除非你自己吹牛,我想谁也不会怀疑你又故技重施了。不过,在我看,去年摔坏了膝盖以后,还去跳越同一道篱笆—”

    “喂,我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告诉我什么地方该跳或不该跳,”他大喊道,又在她脸上捏了一下。“这是我自己的脖子,事实就是这样。还有,小姑娘,你不围披肩在这儿干什么呢?”

    看到父亲在玩弄他的老把戏来逃避这场令他不快的谈话,她便轻轻挽住他的胳膊并且说:“我一直在等你啊!我没想到你会回来得这么晚。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把迪尔茜买下了。”

    “我把她买下了,可价钱贵得要命。买了她和她的小女儿普丽丝。约翰·威尔克斯几乎想把她们送给我。可是我决不能让人家说杰拉尔德·奥哈拉在一笔生意中利用友情占了便宜。我硬是为她们两人让他收下了三千块。”

    “老天啊,爸,三千块啊!你本来用不着买普丽丝呀!”

    “难道到了我自己的女儿对我说三道四的时候了?”杰拉尔德大声地反问道。“普丽丝是个漂亮的小女孩,所以——”

    “我认识她。她是个淘气的笨小孩,”不顾父亲的大吼大叫,斯嘉丽心平气和地答道。“你买她的唯一理由是因为迪尔茜求你买下她。”

    杰拉尔德看起来威风扫地而且有些尴尬,像他一贯做好事时被抓住时的那样。轻易地戳穿爸爸的所作所为之后,斯嘉丽大笑了起来。

    “哎,就算我这样做了又怎样?如果她整天为了那个孩子闷闷不乐,买了迪尔茜有什么用呢?好了,我再也不让这里的黑奴和其他地方的黑奴结婚了。太费钱了。喂,来吧,姑娘,咱们进去吃饭。”

    现在,周围的黑影变得更浓了,最后一点淡淡的绿色也从天空中消失了,丝丝寒意慢慢地赶走了春天的暖意。可是斯嘉丽还在磨蹭,想着如何把话题转到阿什利身上而又不让杰拉尔德怀疑到她的意图。这事有点困难。因为斯嘉丽没有什么巧妙的心机。杰拉尔德与她十分相似,他总能识破她的花招,恰如她识破他的那样。他这样做时也很少圆滑。

    “‘十二橡树’的人都怎样啊?”

    “和平常差不多。凯德·卡尔弗特也在那里。我办完迪尔茜的事以后,我们在游廊上喝了几杯棕榈酒。凯德刚从亚特兰大回来,他们都心烦意乱的,谈论着战争,还有——”

    斯嘉丽叹了一口气。只要杰拉尔德一谈起战争和脱离联邦这个话题,没有几个小时他是不会作罢的。她连忙拿另一个话题打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