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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十七章

    1864年的五月到来了,一个炎热而又干燥的五月。花蕾还来不及绽放就枯萎了。谢尔曼将军指挥的北军又一次进入佐治亚,到了多尔顿的北边,在亚特兰大西北一百英里的地方。谣传说佐治亚和田纳西的边界附近将会爆发一场激烈的战斗。北方佬正在集结军队,准备发动一次对西部和亚特兰大铁路的进攻。这条铁路是亚特兰大通往田纳西和西部的干线,也是南方军队去年秋天迅速赶来并取得奇克莫加大捷的所使用的那条干线。

    不过,整体来说,在多尔顿附近打仗的可能性并没有在亚特兰大造成惶恐。北军正在集中的地点就在奇克莫加战场东南的数英里之外。他们企图打通那个地区的山间通道时曾经被打退了一次,那么这次他们也会被击退的。

    亚特兰大——全体佐治亚人——都知道,这个州对南部邦联实在太重要了,乔约翰斯顿将军[ 美国内战时的南军将领,1865年向谢尔曼投降。]是不会让北方佬长久留在州界以内的。老乔和他的军队甚至不会让一个北方佬到达多尔顿南部,因为确保佐治亚的功能不受干扰关系极大。这个尚未遭受战争蹂躏的州是南部邦联的一个巨大的粮仓、机械工厂和仓库。它制造了军队所使用的大量弹药和武器,以及绝大部分的棉花和羊毛制品。在亚特兰大和多尔顿之间,坐落着拥有大炮铸造厂和其它工业的罗马城,以及埃托瓦和拥有里士满以南的最大钢铁厂的阿拉图纳。而且,在亚特兰大,不仅有制造手枪、鞍具、帐篷和军火的工厂,还有南方数量最多的轧钢厂、主要的铁路器材厂和数不清的医院。亚特兰大还是南部邦联赖以生存的四条铁路的交汇点。

    因此,没人特别地担忧北方佬会打过来。毕竟,多尔顿还很遥远,在北部靠近田纳西边界的地方。田纳西州在过去的三年里一直在打仗,人们已经习惯了把那个州当作一个遥远的战场,几乎跟弗吉尼亚或密西西比河一样遥远。再说了,老乔将军和他的部队就驻守在北方佬和亚特兰大之间。人人都知道,“石墙”杰克逊去世之后,在李将军本人以下,再没有比约翰斯顿更伟大的将军了。

    五月,一个温暖的黄昏,在噼里姑妈家的走廊上,米德医生概括了普通市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他说亚特兰大人没啥好担心的,因为约翰斯顿将军就像铜墙铁壁般站在群山里。他的听众带着各不相同的情绪听他讲话。她们坐在渐渐深沉的暮色中轻轻摇着,怀着沉重的心事,看着夏天的第一批萤火虫在薄暮中奇妙地飞来飞去。米德太太的手放在菲尔的胳膊上,希望医生说的话是可靠的。如果战争再向前逼近的话,她知道她的菲尔就只好上前线了。他现在十六岁,而且已经参加了自卫队。葛底斯堡战役之后,范妮埃尔辛变得面容憔悴、眼睛凹陷了,她正努力地不去想那幅可怕的画面——垂死的达拉斯麦克卢尔中尉,躺在一辆颠簸的牛车里,在雨中经过长途跋涉,撤回到了马里兰州——这几个月来,这幅画面已经在她的心上都磨出了老茧。

    凯里阿什伯恩上尉的那只已经残废的胳膊又疼了。还有,他认为他对斯嘉丽的追求已经陷入了停顿,为此感到非常郁闷。自从传来阿什利被俘的消息之后,局面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不过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斯嘉丽和梅拉妮两人都在想念阿什利。只要没有什么急事、或者不用和别人谈话来转移注意力,她们就会那样做。斯嘉丽痛苦而又伤心地想:他一定死了,否则我们应该有他的音信了。漫无尽头的时间里,梅拉妮一次又一次地压制着恐惧的浪潮并且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不可能死。要是他死了,我就会知道——我会感觉到的。”雷特巴特勒懒洋洋地站在树阴里,穿着精致皮靴的两条长腿随意地交叉着,他的黑脸上毫无表情。韦德在他的怀抱里安然睡着了,小手里拿着一根剔得干干净净的如意骨。每当雷特来访,斯嘉丽总是允许韦德很晚才上床睡觉,因为这个腼腆的孩子很喜欢他。古怪的是,雷特好像也很喜欢韦德。通常情况下,斯嘉丽不高兴孩子在自己的身边,但是他在雷特的怀里总是乖得很。至于噼里姑妈,她正紧张地忍着不打出嗝来,因为她们那天晚餐吃的是一只硬邦邦的老公鸡。

    那天上午,噼里姑妈满怀歉意地决定,她最好把这只老公鸡杀掉,免得它老死或者为那只很久以前就被吃掉的老母鸡伤心而死。好多天来,它总是耷拉着脑袋在空荡荡的鸡场上转来转去,连打鸣的精神头都没有了。彼得大叔扭断它的脖子之后,噼里姑妈忽然想到,她的那么多朋友都好几个星期没尝到鸡味了,要是自己一家人独享这顿美餐,真是有些良心不安,因此她建议请客吃饭。梅拉妮现在是怀孕的第五个月了,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抛头露面或在家招待客人了。这个主意让她大惊失色。但是,噼里姑妈这次态度非常坚定。一家人单独吃这只公鸡真是太自私了。梅拉妮只要把上面的那个撑裙箍稍微提高一点,没有人会看出来的。不管怎样,她的胸部本来就是那么平平的。

    “哎呀,可是姑妈,我不想见人,阿什利——”

    “又不是好像阿什利已经——已经走了似的,”噼里姑妈说。她的声音颤抖着,因为她心里认准阿什利已经死了。“他像你一样活得好好的。有人作伴对你是有好处的。我还要请范妮埃尔辛也来。埃尔辛太太央求我想办法做点什么使她振作起来,让她见见人——”

    “啊呀,可是姑妈,可怜的达拉斯才刚死,强迫她这样做太残忍了吧。”

    “喂,梅丽,如果你和我吵架,我就要被你气哭了。我猜我是你姑妈吧,而且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就是要请客吃饭。”

    噼里姑妈就这样请来了客人。到最后一分钟,来了一位她既没有想到也没打算请的客人。就在满屋里飘荡着烤鸡的香味时,雷特巴特勒敲门了。他刚结束了一次他的神秘旅行回到亚特兰大。他用胳膊夹着一大盒用纸带包扎的夹心糖,笑容满面地奉承着皮特姑妈。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请他留下来一同用餐了,尽管噼里姑妈清楚医生和米德太太对他的看法,而范妮是痛恨任何不穿军装的男人。米德家或者埃尔辛家里的人在街上从来都不跟雷特讲话。但是,在朋友家里,他们当然只得以礼相待了。另外,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得到了那个弱不禁风的梅拉妮的庇护。自从他替梅拉妮出力打听到有关阿什利的消息以后,她就公开宣称,只要他活着,不管别人怎样说他的坏话,她的家对他都是敞开的。

    看到雷特言谈举止都非常得体,噼里姑妈焦虑的心情镇静了下来。他专心地用同情而敬重的态度对待范妮。范妮甚至冲他微笑了一下,这顿饭也吃得非常顺利。这是一顿丰盛的宴会。凯里阿什伯恩带来了一点茶叶,那是他从一个到安德森维尔去的北方佬俘虏的烟荷包里找到的。每人都泡了一杯茶,带着点淡淡的烟草味。每人都分到了一小块老公鸡肉,一份足量的用玉米粉做的、用洋葱调味的填料,一碗干豌豆,以及大量的米饭和肉汤。肉汤稍微稀了点,因为没有让它变得浓稠的面粉。饭后甜点呢,有红薯馅饼,外加雷特带来的夹心糖。当雷特把真正的哈瓦那雪茄拿出来,供男士们一边喝黑莓酒、一边抽雪茄时,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这真是一场奢侈的盛宴。

    男士们来到前廊上的女士们中间之后,话题就转到了战争上。现在谈话总是扯到战争上。所有的谈话要么从战争谈起,要么最后回到战争上去——有时伤心难过,但更多的时候是愉快高兴,但总是同战争有关。战争爱情、战时婚礼、医院和战场上的死亡、驻营、打仗和行军中的插曲、关于勇敢、懦弱、幽默、悲惨、损失和希望的故事等等。最后总是、总是希望。尽管去年夏天打了许多败仗,但希望是坚定的和没有动摇的。

    阿什伯恩上尉宣布他已经申请并且获准从亚特兰大调到多尔顿的军队里去。女士们都用目光吻着他那只僵直的胳膊,同时又掩饰她们的自豪感,声称他不能去,因为那样的话谁来当她们的护花使者呢?

    听到像米德太太、梅拉妮、噼里姑妈和范妮这些有身份的女士说出这样的话,年轻的凯里显得既窘迫又高兴,同时拼命地希望斯嘉丽真的是这个意思。

    “哎,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医生一边说,一面伸出胳膊抱着凯里的肩膀。“那将只是一场短暂的小规模战斗,然后北方佬就会逃回田纳西去。等他们一到了那里,福里斯特将军就会料理他们。你们女士不用恐慌北方佬会打到附近来,因为约翰斯顿将军和他的部队像铜墙铁壁般驻守在群山里。是的,就像铜墙铁壁,”他重复了一遍,很欣赏自己的这个说法。“谢尔曼永远也别想通过。他永远也别想击退我们的老乔将军。”

    女士们赞同地微笑着,因为他随便说出的一句话都被看作是不容置疑的真理。不管怎么说,男人对这些事情的见识比女人高明多了。如果他说约翰斯顿将军是铜墙铁壁,那他肯定是铜墙铁壁。只是雷特这时发言了。晚饭以后,在薄暮中,他一直都默默地坐着,撇着嘴听大家谈论战争,肩上扛着熟睡的韦德。

    “我相信有谣传说谢尔曼的增援部队已经到了,他现在有十万多人了?”

    医生立刻回应了他。自从一来到这里发现共同进餐者中有他打心底里就很不喜欢的这个人之后,他就一直憋着一肚子话呢。只是出于对噼里啪啦小姐的尊重,而且自己又是她家的客人,医生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发作出来。

    “怎么啦,先生?”医生厉声地反问道。

    “我相信阿什伯恩上尉一会儿之前才刚说过,约翰斯顿将军只有四万人左右,包括那些逃兵在内,他们是受到上次胜利的鼓舞才回到部队的。”

    “先生,”米德太太气愤地说。“南部邦联军里可没有逃兵呀。”

    “请原谅,”雷特装出很谦卑的样子说。“我的意思是那成千上万休假的人,他们忘记了重返自己的队伍。还有那些已经伤愈半年以上而仍然呆在家里的人,他们干着自己的老本行或正在忙着春耕。”

    他的眼睛闪着光亮,米德太太气得咬紧了嘴唇。看到她的窘相,斯嘉丽想要笑出声来,因为雷特说到了点子上。有成百上千的男人躲在沼泽地和山区里,拒绝宪兵把他们拽回部队去。他们是那些声称这是一场“富人的战争,穷人的厮杀”的人,而他们已经受够了。可是还有比他们多得多的人,尽管被列在部队的逃兵名册上,却并没有永远逃离部队的打算。他们是那些白白等待了三年却无法休假的人。在等待期间,他们不断收到错字连篇的家信:“我们在挨饿。”“今年不会有收成——没有人耕地。”“我们在挨饿。”“军需官把刚断奶的小猪捉走了,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收到你寄来的钱了。我们正在靠吃干豌豆维持生活。”

    这样的信总能在士兵中间引起了普遍的、越来越多的共鸣:“我们在挨饿,你的老婆,你的孩子,还有你的父母。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你什么时候回家?我们在挨饿,挨饿呀。”急速减员的部队拒绝士兵的休假请求时,这些士兵就擅自跑回家去,帮家里耕地、种庄稼、修房子和建篱笆等。等到部队的军官从形势变化中看到大战在即,他们就写信给这些人,叫他们重新归队,而且不会追究他们任何问题。只要家里还能有几个月维持着不挨饿,这些人通常都会归队。大敌当前,这种“农忙假”没有被视作叛逃来处理,可是它们同样削弱了部队。

    米德医生赶忙说话,弥补了令人尴尬的停顿。他的声音冷冷的:“巴特勒船长,咱们部队和北方佬军队之间的人数差别从来都不是问题。一个南部邦联的士兵抵得上一打北方佬。”

    女士们都点头同意。大家都知道这一点。

    “战争之初那确实不假,”雷特说。“可能现在还是真的,前提是南部邦联士兵的枪里有子弹、脚上有鞋子、而肚子里有食物才行。呃,阿什伯恩上尉,你说呢?”

    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温柔,而且充满了表里不一的谦卑。凯里阿什伯恩看起来不怎么高兴,因为非常明显,他很不喜欢雷特。他很高兴站在米德医生的一边,可是他又不能撒谎。尽管有一条残废的胳膊,他仍然申请调到前方去的原因是他意识到了,而平民百姓并没有,当前形势的严峻性。还有许多其他人,拐着木头假腿的、瞎了一只眼睛的、炸掉手指的、少了一只胳膊的等,都在默默地从军需部、医院、邮局和铁路部门等调回到他们以前的战斗部队。他们知道老乔将军需要每个人。

    阿什伯恩没有说话。米德医生暴跳如雷,大发脾气地说:“我们的士兵以前就光着脚、饿着肚子打过仗,还取得了胜利。他们还要这样打下去并且打赢!我告诉你,约翰斯顿将军是谁也击不退的!自古以来,高山要塞就一直是遭受侵略的人民的避难之所和坚强堡垒。请想想——想想温泉关[ 公元前480年,波斯国王薛西斯一世与斯巴达国王莱奥尼达斯率领的希腊守军作战三天。]吧!”

    斯嘉丽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可是“温泉关”对她没有任何意义。

    “他们在温泉关战死到最后一个人,难道不是吗,医生?”雷特问道,他歪着嘴,极力克制住自己的笑声。

    “你这是在侮辱人吗,青年人?”

    “医生!我求您别这么说!你误会我啦!我只是向您讨教。我对于古代历史的记忆非常差。”

    “如果必要的话,我们的军队会战死到最后一个人来抵挡北方佬,不让他们深入佐治亚。”米德医生厉声说道。“但是局面不会如此。只需一场遭遇战,他们就会把北方佬赶出佐治亚。”

    噼里姑妈赶紧站了起来,吩咐斯嘉丽给大家弹一曲美妙的钢琴,唱一首歌。她看到这场谈话已经急速地进入深水区,变得激烈起来了。她本来就很清楚,既然请了雷特留下用餐,那肯定会有麻烦的。只要他在场,麻烦就没断过。至于他怎样挑起的麻烦,她从来都没真的弄明白过。天啊!天啊!斯嘉丽到底看上了他哪一点呢?而亲爱的梅丽怎么能袒护他呢?

    斯嘉丽顺从地走进客厅时,走廊里安静了下来,但安静之中跳动着人们对雷特的愤怒。怎么会有人不全心全意地相信约翰斯顿将军和他的士兵是不可战胜的呢?相信是一种神圣的道德义务。那些心怀不忠以致不肯相信的人,至少也应该知趣些,闭上他们的嘴巴。

    斯嘉丽先弹了几段和弦,接着她的歌声从客厅里飘荡出来,那么甜蜜,那么悲伤。她唱的是一首流行歌曲:

    “在一间刷得雪白的病房里,

    躺着已牺牲和垂死的伤兵——

    刺刀、子弹和炮弹使他们受了伤——

    某天抬进来的不知是谁的爱人。

    “谁的爱人!那么年轻,那么英勇!

    那张苍白而又可爱的脸上——

    那张即将被坟土掩盖的脸上——

    还带着少年昔日的英俊风光。

    “蓬乱而潮湿的是金色的卷发。”斯嘉丽用不怎么样的女高音哀婉地唱着。范妮稍微欠了欠身,用微弱而又压抑的声音说:“唱点其它歌吧!”

    钢琴声戛然而止,斯嘉丽感到既惊讶又尴尬。于是,她又磕磕绊绊地匆忙唱起了《灰色夹克》的头几节来。她想到这首歌也是让人撕心裂肺时,便草草停了下来。她完全手足所措了,于是琴声归于沉寂。所有这些歌曲都是关于死亡、分别和悲伤的。

    雷特飞快地站起身来,把小韦德放在了范妮的大腿上,然后走进客厅。

    “弹《我的肯塔基老家》吧,”他语气平缓地说,斯嘉丽立刻心怀感激地弹唱起来。雷特美妙的男低音加入了她的歌唱。唱到第二节时,走廊上的听众觉得呼吸舒畅多了,尽管上帝知道这首歌也不怎么欢快。

    “只要背着这沉重的包袱再走上几天!

    不管怎样,它的分量永远丝毫未减!

    只要再过几天,我们就会在大路上蹒跚!

    回到我的肯塔基老家,安心睡上一晚!”

    米德医生的预言是对的——仅就约翰斯顿而言。他的确像一堵铜墙铁壁屹立在多尔顿以北一百英里的山区里。他防守得如此牢固,战斗进行得非常激烈。谢尔曼没能实现他冲出峡谷向亚特兰大进攻的愿望。最后,北方佬撤回部队,重新制定战略了。他们无法通过正面进攻突破南军的防线。于是,在夜幕的掩护下,他们沿着半圆形的路线迂回绕过了山隘,希望能够到达约翰斯顿的背后,在多尔顿以南十五英里的雷萨卡切断他身后的铁路。

    既然那两条宝贵的铁路面临危险,南部邦联的军队便离开了他们拼死守护的战壕,披星戴月地抄近路向雷萨卡急速挺进。等到那些从山中蜂拥而出的北方佬扑向他们时,南军已经修筑好齐胸的防御工事,架好大炮,亮出刺刀,就像在多尔顿那样严阵以待了。

    可是,从多尔顿下来的伤兵们带回了关于老乔将军撤退到雷萨卡的混乱说法。亚特兰大人大为吃惊,并开始感到有些慌乱不安了。就好像西北上空出现了一小片乌云,预示着夏季暴风雨的第一片云。将军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居然让北方佬侵入了佐治亚十八英里?山区是天然的堡垒,就连米德医生也是这样说的。怎么老乔没有在那里堵住北方佬呢?

    约翰斯顿在雷萨卡拼死战斗,又一次击退了北方佬。但是,谢尔曼采用了从两翼包抄的同样战术,把他的大军又布置成一个半圆形,渡过了乌斯塔诺拉河,再次攻击南部邦联后方的铁路。南军部队又一次被召集离开他们的红色战壕火速去保卫铁路线。由于缺乏睡眠,再加上行军作战,又总是饥肠辘辘,他们精疲力尽,但还是被迫沿着山谷急速行军赶路。他们抢在北军之前到达了雷萨卡以南六英里的卡尔洪小镇,再次挖好了战壕,等待着北方佬的到来。攻击开始了。冲突战打得十分激烈,北军被击退了。疲惫不堪的南部邦联军枕着他们的武器,祈祷有喘息和休整的机会。但是,没有休息的时间。谢尔曼冷漠无情地步步逼进,把他的部队部署在了宽阔的孤形阵线上,迫使他们再一次撤退去保卫后面的铁路。

    南部邦联军睡眼惺忪地向前行进。他们大部分人都疲惫得啥都不想了。但是,当他们思考时,他们仍然信任老乔将军。他们知道自己在撤退,但他们知道他们还没有被打垮。他们只不过没有足够的兵力来坚守自己的阵地和击退谢尔曼的侧翼进攻罢了。每次只要北方佬停下来同他们对阵,他们就能够而且真的打败北方佬。至于这次撤退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并不清楚。但是,老乔将军心中有数,这点对他们就足够了。他以巧妙的方式指挥着这次撤退,因为他们的人员损失很少,而北方佬的伤亡和被俘人员却是高得惊人。他们没有损失一辆大车,而且只丢了四支枪。他们也没有失去背后的铁路。尽管发动了正面进攻、骑兵突袭和侧翼包抄,但是谢尔曼的手指都没有碰到铁路线一下。

    关键是铁路。那条蜿蜒穿过阳光灿烂的山谷、通向亚特兰大的细长铁路,仍然掌握在他们的手中。在能够看得见那些在星光下隐约闪烁的铁轨的地方,士兵们躺下来睡觉休息。倒下牺牲时,他们困惑的眼睛看到的最后景物是在无情的太阳下闪闪发光和炽热灼人的铁轨。

    沿着山谷撤退时,他们眼前是一大队正在溃逃的难民。种植园主和下等白人,富人和穷人,黑人和白人,妇女和儿童,老年人,垂死挣扎的人,伤员,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等,他们有的坐火车,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坐在堆满箱柜和家用物品的马车和大车上,使通往亚特兰大的道路变得拥挤不堪。在军队前面五英里处,这些难民在雷萨卡、卡尔洪、金斯敦先后做了短暂的停留。每停一次,他们都希望听到北方佬已被赶回去的消息,以便能够返回自己的家中。但是,在这条阳光灼热的大路上,看不见有任何返回的人影。南部邦联军经过的地方,到处都是空荡荡的楼房、被抛弃的农场以及房门半敞的孤零零的木屋。有时会在某处看到某个孤零零的留守妇女和几个吓坏了的奴隶。她们到大路旁边为士兵们加油鼓劲,提来一桶桶的井水给那些饥渴的人,替伤兵裹伤并把死去的人埋在自家的坟地里。但是,大多数情况下,阳光炎热的山谷已经荒无人烟,没人照管的庄稼站立在变得焦干的田地里。

    卡尔洪再次被包抄之后,约翰斯顿的部队退到了阿代尔斯维尔,在那里发生了一场激战;接着又退到了卡斯维尔,然后又退到卡特斯维尔以南的地方。现在敌军已经从多尔顿向前推进了五十五英里。且战且退地跑了十五英里之后,到了新望教堂,南部邦联军开始挖掘战壕,决心固守。北军蜿蜒而来,像一条巨蛇,持续不断而又恶毒地追击着,有时会退缩一下受伤的身体,但总是会再次猛扑上来。在新望教堂连续不断地激战了十一个昼夜,每次北军的进攻都在付出血的代价之后被打退了。后来,约翰斯顿又被包抄,只得把他日益减员的部队又往后撤了几英里。

    南部邦联军在新望教堂的伤亡非常惨重。伤兵像潮水般涌进了由火车运进了亚特兰大,全城都被吓坏了。甚至在奇克莫加战役之后,这个城市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众多的伤兵。医院里人满为患,伤兵就躺在空店铺的地板上和仓库里的棉花包上。各个旅馆、招待所和私人住宅都挤满了痛苦的伤病员。尽管噼里姑妈抗议说梅拉妮正在妊娠期中,陌生人住进来很不方便,而且那种令人恶心的情形可能会造成她的早产,噼里姑妈家还是分到了一些伤病员。梅拉妮把她的上层的撑裙箍提高了一点,以掩饰她那日益变粗的腰围。伤病员住进了这栋砖房。事情开始多了起来。不断地做饭,扶他们坐起,帮他们翻身,为他们打扇,不停地洗涤、卷绷带和挑纱布等。因为隔壁伤病员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无数炎热的夜晚常常无法入睡。最后,这个被塞满的城市已经无法照顾更多伤病员了,那些继续源源不断到来的伤兵员被送到梅肯和奥古斯塔的医院去了。

    这些像退潮般来到的伤兵员带回了各种互相矛盾的消息,再加上越来越多惊慌不安的难民涌进这本来就已经拥挤不堪的城市,亚特兰大变得喧嚣起来。那片天边的小乌云已经迅速变成了大片的、阴沉沉的暴风雨云,就好像一阵暗淡的、冷飕飕的风从云中吹了过来。

    谁都没有丧失对自己军队不可战胜的信心。但是每个人,至少每个平民百姓,都失去了对老乔将军的信任。新望教堂距离亚特兰大只有三十五英里啊!老乔将军在三个星期的时间里被北方佬打退了六十五英里!为什么没有挡住北方佬,反而节节败退呢?他是个傻瓜,比傻瓜还不如。那些自卫队里的老人兵和州民兵队员都安全地待在亚特兰大,但都坚持认为他们本来可以把这场战役打得更漂亮些,并在桌布上画出地图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当他的军队越来越少时,老乔将军被迫继续后退,同时拼命地请求布朗州长派这些人去支援他,但州里的这些队伍却非常有理由地感到安全。不管怎么说,州长已经违抗了杰夫·戴维斯总统的调令。为什么他要答应约翰斯顿将军呢?

    打打退退!打打退退!在二十五天内后退的七十英里中,南部邦联军几乎每天都在作战。新望教堂目前已经在南军的后面,它只留下了众多模糊而又相似的记忆中的一个:酷热难熬,尘土飞扬,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在车辙遍地的红土路上徒步前进,在红色的泥泞中踉跄前行;撤退,挖战壕,战斗——再撤退,挖战壕,再战斗。新望教堂恍若上辈子的一场恶梦,大棚营也是如此。他们在那里转头,像恶魔般跟北方佬拼杀。但是,尽管把北方佬杀得尸横遍野,总有更多的北方佬补充上来;总有一条可怕的朝东南方向蜿蜒延伸的蓝军,扑向南部邦联的后方,逼近铁路——逼近亚特兰大!

    从大棚营,精疲力竭而又缺乏睡眠的部队沿着大路撤退到了玛丽埃塔小镇附近的肯尼萨山。他们在这里设下了一道十英里长的弧形阵地。在陡峭的山腰上,他们挖好了散兵坑;在高耸的山峰上,他们支起了炮架。汗流浃背的士兵咒骂着把重炮拖上了陡坡,因为骡子没法爬上去。进入亚特兰大的通讯兵和伤兵员给惊恐不安的市民带来了安定人心的消息。肯尼萨山的高地是坚不可摧的。附近的派恩山和洛斯特山也是一样,都修筑了防御工事。北方佬无法撼动老乔部队的阵地,而且他们也很难进行包抄,因为山顶上的炮火覆盖了几英里内的道路。亚特兰大总算松了口气,但是——

    但是肯尼萨山只有二十二英里之遥啊!

    从肯尼萨山运来的第一批伤兵员快要到来的那一天,早晨七点钟,梅里韦瑟太太的马车就前所未有地停在了噼里姑妈家的门口,黑人利瓦伊叔叔往楼上传话,请斯嘉丽马上穿好衣服到医院去。被从睡梦中叫醒的范妮·埃尔辛和邦内尔家的姑娘们正坐在马车的后座上打哈欠。埃尔辛家的奶娘气呼呼地坐在车夫的座位上,大腿上放着一篮新浆洗过的绷带。斯嘉丽很不情愿地起身,因为她头天夜里在自卫队的晚会上一直跳到黎明,两只脚累得都走不动路了。当普丽丝帮她扣上那件破旧的印花布裙衫的扣子时,她无声地咒骂着勤快而又不知疲倦的梅里韦瑟太太、那些伤兵和整个南部邦联。她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玉米粥,又吃了几片红薯干,算是替代咖啡吧。然后,她走出家门跟那几个女孩子一起去了医院。

    她讨厌这样的护理工作。就这在一天,她要告诉梅里韦瑟太太,说埃伦写信叫她回家一趟。这对她毫无帮助,因为那位可敬的老太太,粗壮的身体上系着一块大围裙,正挽着袖子忙着干活呢。她瞪了斯嘉丽一眼,说:“不要让我再听到这样的蠢话了,斯嘉丽·汉密尔顿。我今天就给你母亲写信,告诉她我们有多么需要你。我相信她会理解并让你留下来的。好啦,赶快系上围裙到米德医生那里去。他需要人帮助包扎呢。”

    “啊,上帝!”斯嘉丽郁郁寡欢地想,“那才真是麻烦呢。母亲会要我留在这里。要是再闻这些臭气,我会死在这里的!我真希望自己是个老太婆,那样我就可以欺负年轻人而不是被人欺负了——并且可以告诉像梅里韦瑟太太那样的老女人有多远滚多远!”

    是的,她讨厌医院、恶臭味、虱子、痛苦以及那些肮脏的身体。要是说护理工作曾经有过任何新奇或浪漫的话,那些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消磨光了。何况,这些在撤退中受伤的士兵都没有过去的那些士兵英俊帅气。他们显得对她一点也不感兴趣,也没有什么话说,就知道问:“仗打得怎样了?老乔将军在做什么?非常精明机智的家伙。我们的老乔!”她认为老乔不是一个非常精明机智的家伙。他所做的一切就是让北方佬侵入了佐治亚八十八英里。不,他们不是一群有吸引力的人。而且,他们中间许多人已经濒临死亡,很快就会默默地死去,因为他们在到达亚特兰大和医生之前就已经患上了血毒症、坏疽、伤寒和肺炎,现在已经无力抵抗这些疾病了。

    天气很炎热,苍蝇成群结队地从敞开的窗户飞进来,这些肥大懒惰的苍蝇比病痛更加能够摧残士兵们的斗志。恶臭和惨叫声在她周围一阵高过一阵。她端着盘子跟在米德医生的后面走来走去,她那件刚浆洗过的衣裳都被汗水浸透了。

    啊,站在医生身边,看着他那雪亮的手术刀切入正在坏死的肌肉,而又强忍着不要呕吐,多么恶心难受!还有,听到手术室里正在截肢时发出的惨叫声,多么恐怖啊!多么令人恶心、而又感到无助的场面啊,看看那些面孔紧张而又苍白、等待着医生救治的、血肉模糊的受伤者,那些耳朵里充斥着尖叫声的士兵,还有那些等待着医生的可怕诊断的人:“很抱歉,孩子,可是那只手必须切掉。是的,是的,我明白;可是你看,看到那些红肿的道道了吗?只能切掉了。”

    氯仿眼下实在太匮乏了,只有做严重的截肢手术时才使用。鸦片也变成了珍贵的东西,只用来舒缓那些垂死者的痛苦,而不是减轻生者的痛苦。根本就没有金鸡纳霜和碘酒了。是的,斯嘉丽厌恶这所有的一切。那天上午,她真希望自己能像梅拉妮那样有一个怀孕的借口。那大概是唯一大家都能接受的理由,可以不参加这些护理工作。

    到中午时,她解下围裙并溜出了医院,因为这时梅里韦瑟太太正忙着替一个不识字的瘦高个山民伤兵写信。斯嘉丽觉得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觉得这是压在她身上的负担。她知道,当中午的火车载着伤兵员到达之后,她就会有大量的工作,一直忙到夜幕降临——很可能还没有东西吃。

    她急急忙忙地走过了两个窄小的街区,朝桃树街走去,在她那件花边胸衣不被撑爆的情况下,大口地呼吸着没有臭味的空气。她站在一个街道拐角,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因为她既羞于回家去见噼里姑妈,又打定主意不回医院去。雷特此时正好坐着马车经过。

    “你看起来像个拾荒者的孩子,”他评论说,两只眼睛打量着那件打了补丁的浅紫色印花布衣服,上面是一条条的汗渍和端水盆时泼溅上去的污斑。斯嘉丽既尴尬又气愤,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为什么他总是注意女人的衣裳,并且为什么他非要粗鲁地评论她此时此刻的邋遢呢?

    “我不想要听你说一个字。你赶快下车来扶我上去,然后驾车送我到一处没人能看到我的地方。就算他们绞死我,我也不想回医院了!老天啊,我又没发动这场战争,我也看不出来有任何理由要让我累死累活地工作,而且——”

    “我们光辉伟业的叛徒!”

    “你真是五十步笑百步。快把我扶上去。我不管你去哪里。你现在带我去兜风吧。”

    他一下子从马车上跳到了地上。她突然觉得,看到一个四肢健全的男人——一个不缺眼睛少胳膊的男人,一个不疼得脸色苍白或被疟疾折磨得面黄肌瘦的男人,一个看起来营养良好并且健康的男人——多好啊。他的衣着是那么讲究。他的上衣和裤子实际上是用相同布料做的,非常合身,而不是松松垮垮或者绷得太紧,迈不开步。这套衣服是崭新的,既没有破损,也没有露出脏兮兮的皮肤和毛茸茸的腿部。他看起来好像他不在乎世界上的任何事情。这些日子里,这种态度本身就是骇人听闻的,因为其他人的脸上都是忧愁满腹、心事重重和阴沉可怕的表情。他那褐色的面孔是平和的。他的嘴唇是红润的,像女人的一样轮廓分明,看起来很舒服。扶她上马车时,他很自然地微笑着。

    他上了车,坐在她的身旁。他魁梧身躯的肌肉碰擦着做工精致的衣服,发出轻柔的沙沙声。像往常那样,他强壮的体格让她仿佛受到了震撼性的一击。她望着他衣服下面隆起的强壮肩膀,心里充满了惴惴不安、而又有些惊恐畏惧的好奇感。他的身体好像非常强壮而又结实,就像他那精明的内心一样。他是一个轻松优雅而又充满力量的人,懒散时像一只在阳光下伸展四肢的黑豹,机警时像一只随时准备跳起和攻击的黑豹。

    “你这个小骗子,”他一边说,一边冲着马吆喝了一声。“你整夜跟军人跳舞,送给他们鲜花和丝带,并且告诉他们你愿意为事业牺牲。可是,当要你包扎伤兵的伤口和捉几只虱子时,你却赶快偷偷地离开了。”

    “难道你不能谈点其它事情,把马车赶得快点?要是梅里韦瑟爷爷从他的小店里出来看见我,然后告诉那位老太太——我的意思是梅里韦瑟太太,那我就该倒霉了。”

    他用鞭子轻轻抽了一下那匹母马,她便轻快地跑过五星街,越过了把这座城市分为两半的铁路。这时,运载伤兵的火车已经进站。在炎炎的烈日下,担架工迅速地把伤兵抬进救护车和带篷的军用马车。看到他们时,斯嘉丽丝毫没有良心上的不安,只是庆幸自己及时逃脱,感到如释重负。

    “我烦透了,也干够了破医院的工作。”她一边说,一边整理着她波浪起伏的裙子并系紧了嘴巴底下的帽带。“每天都有越来越多的伤兵员涌进城里。这都是约翰斯顿将军的过错。要是他在多尔顿挡住那些北方佬,他们早就——”

    “可是他确实挡住那些北方佬了呀,你这个傻孩子。要是他继续守在那里,谢尔曼就会从侧面包抄他,用他的两翼部队把约翰斯顿将军彻底打垮。那样,他就会丢掉铁路线,而保卫这条铁路才是他的战斗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