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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小人物的家事

    只有小学文化的黎耀富,是梨花村首富。

    他读到初一,被母亲拽了回去。拽回去,不是要将他供着养着,而是让他回家干活。他父亲上山砍柴,摔断了腿,半身瘫痪,长年卧病在床。他排行第二,上有一个姐姐,不到十五就出嫁了,下有三个妹妹,最小的在摇篮里。家里缺劳力。

    不过呢,他这个根正苗红的穷N(N≥2)代的身份,帮了他不少忙。比如,他的婚姻。尽管他家里穷得比叮当还响,他却娶了富农的女儿。她不足1.4米,没读过书,人勤快,也很节俭。节俭本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而她偏偏在节俭这事上闹了笑话。那年,她内裤烂了。衣服裤子烂了,在农村没啥稀罕,乡下人几乎没有不穿烂衣烂裤的。烂了缝上照样穿,所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但家里好几年没请裁缝了,找不到像样的布角。她翻了半天,才从柜子里找到了个布袋子。袋子上残留着面粉,面粉已泛黄。不知是多久前买过面粉,或许是天干那年,国家发救济粮的面粉袋。口袋是白色的,而内裤是绿色的。哪管那么多?穿在里面谁看得见?她将布袋子拆了,洗净晾干后,计划着剪好一块,缝在裤子上。没用完的布,她好生收拾着,将来缝补别的衣裤。

    那天,她边给孩子喂奶,边往灶里添柴。孩子吃饱睡了,饭也好了。她把孩子摁在箩篼里,就忙开了。她盛好一家人的饭(给公公盛了碗红薯少、米饭多的),凉在桌上。刚盛好饭,就听公公在里屋咿哩哇啦叫唤,怕是要小便或饿了。老太爷表意越来越不清楚,只能靠猜测揣摩他的意图。她急急慌慌跑进去,一到门口,一股浓烈的尿臭、粪臭味钻进鼻孔。她来不及皱眉头,顾不得自己的身份,走到床边,掀开公公身上的薄毯子。两条枯树枝般的腿,来回摩挲着,席子上湿了一大团,到处粘着豆腐渣般粘稠的粪便。“哎哟,老祖宗,我就在外面,为啥不吱一声……”突然想起他喊也喊不清楚,就闭上了嘴。她脱掉他松垮垮的裤子,卷起毯子一角,擦掉他身上、床上的粪便。自嫁进这个家,她就知道,他只是“公公”的标志或符号,也没人想过让她避讳。这段时间她在家坐月子,照顾老爷子的任务就交给她了。她从不回避他的任何器官,他也没避讳的意识,任由她把他木偶般搬来搬去。他嘴里叽里咕噜说些什么,谁也没听清过。他像一株只有生命迹象的植物。有时,他也会流一两滴泪水,不知是感激还是难过。她把他抱到床边的凉椅上,用热水给他擦身子,又从纸箱里找出一条裤子为他套上。据说,他本来很壮实,瘫痪后,就萎缩成骨架了。他们家除了睡在摇篮的孩子,谁都可以把他抱来抱去。做完这一切,她又将他的席子、毯子、裤子拿出去洗了。饭凉得差不多了,她又给他喂了饭。

    婆婆、丈夫和小姑们还没回来。她就去灶前舀猪食喂猪,一边哼起了歌,“唱支山歌给党听……”党没听到,她男人听到了。她男人听到了不开心,不是因为他不是党员,而是没心情。为啥没心情呢?原来,他收工回来,听到几个男女在调笑,说某某内裤上写有“为人民服务”几个字。他倒没在意,以为谁编的笑话,故意损人。不想刚走到自家院门,就看到晾衣绳上,正晾着一条内裤,上面正写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色大字。那不是他老婆的吗?他气不打一处出,抓起内裤,撕了个稀烂。这还不算,他提着这条已然撕烂的内裤,照正唱歌的女人扔过去,恰扔在舀猪食的瓢里。“死婆娘!为啥不摆个凳子,到大街上去‘服务’呢!丢死你妈个人!”她愣头愣脑,搞不清状况。待男人骂完,她才明白个中缘由,不由委屈地哭了,“奈何我妈老汉没让我读书,不识字,我哪知道上面写的啥?呜呜呜……”

    她一哭,又将他的心哭软了。

    刚结婚时,他嫌弃她,人长得矮就不说了,他长得也不高。但她走路一跳一跳的,远远看去,像只跳蚤。他先也没觉得啥,村里的同辈跟他开玩笑,“你婆娘莫不是鼓上蚤的徒弟啊?”他背地里悄悄问她,“你走路就走路,跳来跳去干嘛?”女人惭愧地说:“我腿短,走路慢,走两步才顶人家一步。我怕耽误了活,就跑快点……”他一阵心酸——人长得矮,不是她的错啊,父母生就她那样,她怎能改变呢?从此,他再不嫌弃她了。

    人不欺负她,狗却欺负她。有回她去坡上给他送饭,经一户人家时,一条狗按住她咬,咬完了,还在她身上撒泡尿。那以后,他更同情她,对她也更宽厚温柔。

    她一口气为他生了三个儿子。有了儿子,他又想要女儿,她果真又为他生了个女儿。他对孩子的教育,是放羊式的。不管他们干啥,只要不打死打伤,不做违法的事,不偷鸡摸狗,就任其自由发展。他从不打骂孩子,尤其对女儿,娇宠有加。女儿自小和哥哥们在一起,也养成了男孩性格。哥哥们上天入地,她也上天入地:哥哥们掏鸟窝,她也掏;哥哥们玩弹弓,她也玩;哥哥们下河洗澡,她也去……没一点女孩样。她没女孩的温柔、文静、矜持,也没女孩的懦弱、胆小、小肚鸡肠。她豪侠仗义,敢作敢为,心直口快。

    说起她,还有一段传奇故事……

    村里有个女孩,叫黎素君,患有哮喘病,走路像背了个风箱,呼噜呼噜地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小伙伴不和她玩,父母也嫌弃她,她个性阴郁,脾气古怪。一次,她偷摘黎耀富家柑子,被黎耀富女儿看见,骂了她。她突然倒下,在地上打滚,还大口大口喘气,把黎耀富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都吓哭了。等素君家人赶到,众人都走散时,她却坐起来,笑了。

    素君长大定了亲。定亲对象来时,村庄男男女女都围着看。那时,黎耀富女儿也长成大姑娘了,按理说,人家定亲,她一个大姑娘家不该凑这热闹,可她偏不管,大摇大摆跑去看。这一看非同小可,她看上人家了!小伙子长得好,嘴巴也会说,依她的话说,完美得举世无双。但是呢,那么多人在场,她也不好怎样。

    她跑回家,梳洗打扮一番——换了她最漂亮的毛衣外套、牛仔裤,她也想像别的女孩一样扎个马尾辫,辫子上再缠条漂亮的手帕。可她自娘胎出来,都没蓄过长发(她肠子都悔青了)。她找来她妈的发箍,缠了些蓝色毛线。这一打扮,比那哮喘女精神多了。她背了背篼,拿了镰刀,出门割草去了。她母亲奇怪了:这女娃子,怎么突然换了个人似的?以前让她出去割草,没门!打死都不去:我一个大姑娘家家的,成天背着背篼往山沟沟里跑,成啥体统?——虽然她没背背篼时也在山沟沟里跑。她在山上一呆就是半天,直等得天快黑了。

    远远看见哮喘女和未婚夫一前一后地走来。她将空无一物的背篼和镰刀丢一边,理了理头发,藏在梨树下,梨花开得繁密,一簇一簇的,很好看,但她没心情看。等哮喘女一走,她立即跳出去,挡在小伙前面。

    没等对方开口,她劈头盖脸地说:“我说,你这个人,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她吞了吞口水,继续说:“你长这么帅,头没斜,眼没瞎,脖子没歪,耳朵没聋……为啥找这么个女人?”

    小伙吓了一跳,心想,撞到鬼了!我一个大男人,没钱没色的,还遇上女土匪了?听她这么一说,才知道她不是抢劫的,倒像来羞辱他的。他瞥她一眼,不以为然地说:“我找啥女人,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事?没听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她一本正经地说。

    他好气又好笑,“多谢壮士抬举!鄙人既无冤也无屈,您行侠仗义,要找准对象。我还有事,没时间跟你讨论这等闲事!”

    说完,从她身旁挤过去。

    她回头,对着他背影,大声问:“终身大事也是闲事吗?”

    他一怔,身子颤栗,仍没回头。

    “我的事,和姑娘无关!”

    “看来我看错人了,原以为,你是个好男人,不想是个没担当的无能之辈!”

    他回过头来,恼怒地说:“这位姑娘,我好像不认识你吧?你怎么像来吵架的呢?”

    “一个对自己都不负责的男人,难道不是无能之辈吗?”

    “我怎么不负责任了?如你所见,我马上就要结婚。我将做个好丈夫、好父亲。目前,我正努力做个好儿子!”

    “努力?你正在做的,就不是好儿子该做的事!”

    “为什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