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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跟随刘伍师长灵柩回到长安城的骑六师七名将领,个个都是铮铮铁骨的军人,他们早已给参谋长卢先声表达了向往延安的心愿。但要把这七名将领和他们的家眷安全送到根据地,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长安城北部的北山山脉是国共统治区的分界线。北山以北的世界,便是骑六师七名将领梦想前往的地方,那里虽然距长安城仅有百公里之路,却是国共双方重兵部署严防死守的一段距离。柴伯文和曹云亭深知这个计划不仅要突破国军的一道道关卡,还得从李震、冯其中等人的眼皮子底下悄然滑过,没有一整套胆识非凡、周全完备的策略,这个任务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骑六师近乎全军覆没后,国府随之取消了该部番号,为刘伍师长在西京举行盛大安葬仪式的同时,又把骑六师的高级指挥员全部分化拆离。为了防范意外发生,国府电令李震严密监视身在西京的骑六师七名高级将领,务必督促他们尽快去往第二战区司令官阎锡山的部队报到。李震将国府从重庆发来的密电给冯其中看了后说:“时下东三省的伪满洲国建立了,长城会战我们败了,日本人叫嚣着要‘三月亡华’国府定下‘以空间换时间,积小胜为大胜’的大方针来应对时局。现在淞沪会战战事正酣,太原会战也开始了,如果这样步步败退下去,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

冯其中对数月以来的抗战形势也是深感忧虑,从国府撤离南京迁移重庆的举动来判断,往后的局势或许会愈发艰难。日军已到了黄河东岸的山西,对河南已呈逼近之势,如果这两省双双失陷,那么日军进入陕西恐怕也就是迟早的事情。想到未来不知会怎样时,冯其中思绪纷飞,他觉得一个人在现实面前的力量真是孱弱得不值一提,这让他常常会在内心深处不自觉地对过去的选择不断掂量。如果他选择的不是眼前这条道路,如果他至今依然在舞台上念唱做打,他还会不会有这些不由自主又莫名其妙的烦忧呢?

冯其中将手中的电文轻轻放到办公桌上,故作轻松地说道:“对于目前的局面,属下和您一样感到担心,可是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日本人再是狮子大张口,岂能三个月吞掉?他们这是痴人说梦。”

李震听着冯其中的话呵呵笑道:“还是你们年轻人说话攒劲啊!你说得对,就让日本人好好做个美梦吧。”随之李震又一脸严肃地说道:“咱们言归正传,上面的意思是让骑六师这些回到西京的官兵,最好能一个不拉地到第二战区去,而且是越快越好。前方战事日见吃紧,正需要骑六师这些能征善战的将领。虽然收到调令的骑六师将领们纷纷表态会尽快前往新部队报到,可是人心隔肚皮,我们不得不防啊。”

说到此处,李震看了看冯其中,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然后又接着说道:“目前共党的八路军已经东渡黄河,开进了华北抗日前线。此时人心浮动,我们不得不多长个心眼,要密切防范刘伍手下的这些人反水。”话音刚落,李震的手指狠狠敲了敲桌面。冯其中感觉这沉闷的“咚咚”声仿佛敲在自己的脑门上。

“最可怕的是咱们的情报科刚刚获知消息,说那个刘夫人和参谋长卢先声最近很是活跃,频频和“八办”的柴伯文、曹云亭他们见面。他们这是想做什么?”李震站起身来,背着双手挺直腰杆,声音恼怒地继续说道:“虽说如今国共合作了,咱们似乎过上了舒坦日子,可人家八路军西京办事处却没吃闲饭。我们要严防骑六师某些人生出异心,被他们策反到延安那边去,绝不能任由他们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以前他们像个偷鸡摸狗的,现在倒是光明正大,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李震虽然在痛斥共产党,冯其中却偏偏从他的话意里听出许多对自己工作的不满。想想这些年和曹云亭他们的多次较量中,特务组总是占不到便宜。虽说失手的原因很复杂,可总是让共产党一次次得手,特务组的颜面何存呢?

李震接着又说:“我让冯宁远去做一件同样重要的事情,所以特务二组就不插手这件事情了。至于怎么催促骑六师将领尽快前往第二战区这件事情,全权交由你们特务一组去办,进展情况要向我随时报告。”

这一天,寒梅忽然来找冯其中,说是师父陈凤良的师弟、山西富家翁赵世诚的小儿子赵渊来到长安城,专程来请秦腔总社前去给他老父亲唱戏祝贺七十大寿。赵老爷子还特意点名要请到陈凤良的得意门徒冯其中和寒梅,并捎来书信说自从师兄陈凤良仙逝后,十分想念锦绣班的徒子徒孙们,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能再见大家一面,信中言辞恳切,情意深长。

寒梅询问冯其中愿不愿去,只讨他一个答复即可。自从冯其中委身于李震做事后,他和这个最为熟悉的师姐已有很长时间没有来往了,尤其在师父陈凤良过世后,他俩对许多事情彼此心知肚明却缄口无言,两人从曾经的舞台黄金搭档到今日的各奔东西,只叹人生之造化弄人、命运之荒诞不经。在冯其中多次与寒梅、曹云亭等人擦肩而过的暗斗中,他和这位师姐之间的窗户纸只差一点就破了,多年来想抓又不能抓,能抓却又抓不住的煎熬,曾经令冯其中异常苦闷。现在寒梅居然跑上门来,只是为了件私事要请他一起去山西,他猜想这背后肯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寒梅所说的这位山西富家翁赵世诚老爷,少年时代也曾是锦绣班晋长隆老班主的得意弟子,他比师哥陈凤良只小一岁。赵世诚天资聪颖、戏功绝伦,长大后和师哥陈凤良一度名噪梨园行,两个英俊青年曾经号称是西北秦腔的“日月合璧”。

可惜可叹的是,赵世诚早年随锦绣班在北平的一次演出中不小心失手断了条腿,就在他寻死觅活苦苦挣扎时,一位随父北上到北平做生意的富家闺秀龙宝婵鬼使神差地爱上了他。最初,龙老爷死活不答应这门亲事,但却拗不过宝贝女儿的软磨硬泡,万般无奈之下,龙老爷要求赵世诚必须彻底脱离梨园行,才可认他为女婿。

面对残缺了一条腿的爱徒,老班主晋长隆纵然有万千不舍,也不得不面赵世诚今生今世再也无法登台演出的现实,为了徒儿能有个好的人生归宿,他便咬牙答应了龙老爷的要求。谁知赵世诚却死活不同意,晋长隆苦口婆心讲道理,师徒二人僵持了大半年之后,赵世诚这才慢慢理解了师父的一片苦心。此后,他告别锦绣班远走山西运城,最终和富商龙老爷的独苗小姐龙宝婵喜结良缘。

一直以来,无论是晋长隆老班主或者陈凤良,始终把这个远在山西运城的赵世诚当做锦绣班的亲人。而每当锦绣班遇到困难之际,赵世诚也总会慷慨解囊加以资助。多少秦腔班社在长期的颠沛流离中消失没落,但是在多年战乱中锦绣班却能在长安城固若磐石,除了陈凤良带领锦绣班苦心经营和不懈努力之外,还和赵世诚无所不在的帮助是决然分不开的。

冯其中清楚记得自己在锦绣班的时候,曾经多次随师父去往运城看望前辈赵世诚。记忆中的赵世诚是位富态可掬却又极懂世故人情的长者。师父在世时经常给锦绣班弟子们念叨,赵老先生是锦绣班的前辈,也是你们永远的师长,大家要像尊敬我一样去尊敬他。那时的赵世诚虽已是富甲一方的财主,可他却实实在在地受用“赵师父”这个称呼。

人情练达的赵世诚不仅和龙宝婵相亲相爱不离不弃,还把龙家生意做得越来越好。就在龙老爷临近去世前,他居然罕见地吐露出一个想法,允许赵世诚将自己的小儿子龙长福改名为赵渊,也算是为赵家续上了一脉香火。冯其中至今记得最后一次去龙家大院,还是在大少爷龙长生大婚的那年,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忙于为国府做事的冯其中对运城赵世诚家的事情知道的越来越少了。

对于寒梅今天的突然造访,还有运城梨园老前辈赵世诚的邀请,心机敏锐的冯其中下意识中生出几丝怀疑当是很自然的。因为现在潼关以外、黄河以东的地界上已经是战火纷飞,尤其是太原会战迫在眉睫,此时要去山西那边,除非是有迫不得已的事情,一般人是不会冒着战争的危险过河的。看着眼前神情淡定的寒梅,再想着多年来锦绣班和赵世诚的这份渊源,冯其中心中有了主意,但他却不想立刻给寒梅答复。寒梅只说赵渊已到长乐坊大剧院等候着,希望冯其中能尽快拿个主意。

寒梅走后,冯其中坐在沙发上,脑海里不自觉地将运城赵世诚过寿演出的邀请和骑六师将领归队这两件事联系起来。虽然他了解锦绣班和赵世诚的这层关系,但却担心寒梅他们打着去山西祝寿唱戏的旗号,暗地里又做出其他的鬼把戏,虽然他暂时还不能看出这两件事情之间有何关联,但他本能的感觉是不能不防。

第二天清晨,冯其中让任欣荣直接找到寒梅,说他因公务缠身不能同行,寒梅可同胡淑曼带上申湘云等一众女弟子前往运城给赵老爷子祝寿,但杨小云除外,为了能凑成一台小戏,只允许带几位男徒前去,还说目前长安城进出门禁森严,为了避免大家彼此误会,曹云亭、赵兴怀、魏光华、杨元厚四人不得前往。同时又不无宽和地说,老夫人龙宝婵向来喜欢京剧,可以带上京剧社的柳青芳助兴,并格外提出此去山西运城一路上多盗匪、流民,所以让任欣荣一路陪同前去,一来护送大家尽速到达,二来任欣荣可以和柳青芳同台搭戏,也算是他冯其中不能亲自给赵老爷子贺寿所留缺憾给予的一份补偿。

听完任欣荣带来的这席话,寒梅心里清楚得明镜似的。既然让秦腔社一众女艺人带几位男徒前往,却不许杨小云同去,说明冯其中心里肯定在忌惮着什么。并且他还让任欣荣随行,看着是为了和柳青芳搭伴凑成一台京戏,其实是给这次出行队伍里安插上他的眼线。寒梅答应了冯其中所有的安排,因为曹云亭对此给她早有交代,只要能顺利成行,无论冯其中提出什么要求,都可悉数答应于他。

冯其中心里盘算的是,只要盯死曹云亭等人,就不怕“八办”那边再耍出什么新花招;去山西运城祝寿的队伍中只要有任欣荣随行,便不用担心路上会出岔子。与此同时,他又让耿超盯死刘夫人和骑六师参谋长卢先声,只要这些人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那么山西运城之行应该不会藏有什么阴谋了。

将所有部署安排再三斟酌周密细致之后,冯其中这才将整个方案报给李震。李震不假思索地对冯其中说:“刘伍师长的‘三七’忌日马上要到了,国府高层再三来电,督促我们加紧安排骑六师将领尽速前往新部队报到。至于你怀疑秦腔社去山西唱戏有猫腻,那是你分内的事情,这些个鸡零狗碎的事情我不管,我要的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李震冷冰冰的口吻,让冯其中越来越觉得两人的关系在逐渐疏远,对此他能想到的原因除了自己工作的屡屡失误以外,只能猜测李震是把与西京行营主任顾宽敏之间的矛盾所憋的火气撒在自己身上,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反而安心了。

就在刘伍师长的“三七”忌日到来的前两天,赵渊终于从东门外凑齐了六辆马车。他嘴里抱怨这一切都是小日本给害的,以往从长安去运城只需坐上火车,要不了两天就到家,现在不仅铁路全被国军运输战备物资占用,而且连长途客车也被战时征用。因为四处兵荒马乱,长安城本地很多从事马车营运的人不愿意出远门,他们说去往山西的路上既有日本人还有土匪,要是运气差,为了赚钱再把小命搭上实在不值。赵渊无奈之下,只好喊出比别人高出两倍的价钱,这才雇来足够拉运行李和人员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