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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陈竹君带领桐庐越剧班一路辗转抵达长安城不久,九一八事变爆发了,北平城乱成了一锅粥,陈竹君暗自庆幸当初的决断正确。

为了尽快给桐庐班的兄弟们找口饭吃,到达长安城的第二天,陈竹君便迫不及待地来到长乐坊大剧院,看能否在这个长安城最大的剧院登台演出。剧院老板赵本斋恰好当天外出,冯其中出面接待了他,两人初次见面,都给彼此留下了深刻印象。

攀谈当中,陈竹君想为桐庐班寻找活口的迫切感坦露无疑,加之他初入长安人地两生、形只影单,所以在冯其中跟前极尽谦卑之能事。外乡人带着外乡戏相求而来,冯其中当然不会给外客留下坐家欺生的印象,尽管他很不喜欢陈竹君身上那种圆滑阴柔的气质,但场面上的应酬寒暄,冯其中一向善于周旋。

而在陈竹君看来,冯其中是个城府极深、极有气场的人,他隐隐预感从今往后,桐庐班若想在长安城安身立足,冯其中肯定能帮上大忙。因此,陈竹君越发放低身段,开始刻意讨好冯其中,两人的谈话氛围甚是欢愉,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谈兴正酣之时,冯其中积极推荐桐庐班去南门剧场演出,同时不忘提醒陈竹君,需要提前向长安曲艺工会会长沈金书申请报备。陈竹君先是惊喜,紧接着又犯了难,令他无法想象的是,如果自己再次见到沈金书,还有仇人任少山遗留下的那个孽子任欣荣,那该是何等的尴尬和难堪。

时至今日,每每想到霸占自己心爱女人,毁掉自己今生幸福的那些面孔,陈竹君的心便开始滴血,他早已把崇林社的每个人,统统打入了仇恨的深渊。

这时候,冯其中已然察觉到了陈竹君欲言又止的窘态。随着两人谈话的渐次深入,有求于人的陈竹君,只得将他和沈金书、任少山当年在北平城的那段过往纠葛全盘托出。不料冯其中听完之后,心底不由地泛起了同情陈竹君悲惨遭遇的情愫。

既已知道了陈竹君身上的故事,也便摸清了他的心病。于是,心思缜密的冯其中立即主动提出,自己愿意帮助桐庐班去向戏曲工会报备,如此即可让陈竹君避开不想见到的人。冯其中这个细心体贴、帮人过河的举动,感动地陈竹君热泪盈眶,他紧紧握住冯其中双手,久久不见松开。

走出长乐坊大剧院之后,陈竹君按捺不住内心激动,转身来到南门剧场想看究竟。当他从远处往舞台上搭眼一望,顿时浑身凉了大半截。南门剧场不仅舞台破败简陋,而且看台居然敞在露天里,这里的演出环境,完全是个临时场所。陈竹君心底涌出深深的失落感,但他不能有任何怨言,毕竟桐庐班在长安城好赖也算是有个落脚地了。

桐庐越剧班开始在南门露天剧场演出后,断断续续吸引来一些到长安城躲避战乱的江浙穷苦人,桐庐班的吃饭问题总算暂时解决了。可惜看台在露天里,刮风下雨就得停演,这让陈竹君深感苦恼,内心甚是渴望有朝一日,桐庐班能像其他剧社一样,有个正规剧院驻场演出。然而,在这人生地不熟,又举目无亲的长安城,陈竹君又能去哪里寻得一处理想的演出舞台呢。

这天,桐庐越剧班演出正酣,天色忽而大变,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湿了舞台,来不及躲避和搬离的人和道具,全都浇成了落汤鸡。望着一堆损毁的砌末,陈竹君坐在雨中黯然泪下。这时候,忽然有一把雨伞为他撑在头顶,陈竹君转头之间,看见了一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孔,他和老同学李知章再次巧遇一起。

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见,无缘对面不相逢”。原来,李知章来到长安城后,随即入职西京日报馆,继续做了记者老本行。今日早晨,忽听人说南门剧场新来了一家杭州越剧班,好奇心驱使他过来看看,万万没料到,竟然是陈竹君的桐庐班又到了西京城。故人相见、分外感慨,两位同窗老友三杯两盏喝过之后,相扶相助的同学友谊更进了一步。

知晓了桐庐班陷入窘境的实情后,李知章立即施以援手,经过他从中介绍,陈竹君认识了长安城阿房宫剧场老板康茂忠,敦厚善良的康老板念及大家同为梨园中人,便答应桐庐越剧班暂时栖身在老旧的阿房宫剧场演出。

终于有一家室内剧场愿意收留于他,陈竹君心里倍感踏实,自然对李知章感恩戴德。

此后,两个单身老同学每天游走在长安城的繁华场所,只是在灯红酒绿中,彼此却各怀心事。陈竹君总是巴望着在这些上流人喜欢来的地方,能够认识个把富贵闲人,好让自己在长安城尽快结束漂若浮萍般的日子。

可是,李知章似乎与陈竹君有所不同,每到任何场合,他总喜欢睁大眼睛四处搜罗,年轻气盛的李知章,时刻想捕捉到足以令整个城市轰动的大新闻。就这样,两位好友各有所想,却也形影相随,直到有天,一个偶然机会,陈竹君结识了长安城巨商肖玉仁的女儿肖若妍,他的日子总算好转起来,但奇怪的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和李知章的关系偏偏愈来愈疏远。

话说长安城巨商肖玉仁生养的独苗宝贝女儿肖若妍,自小就不是个简单人物。出身富贵的她,除了才貌俱佳、伶牙俐齿之外,脾性亦是八面玲珑。如今,她正就读于西京城女子中学,虽然成绩平平,却是校园风云人物,唱歌跳舞、登台演戏样样在行,本来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又是远近闻名的望门之女,故而吸引来无数的狂蜂浪蝶。

熟络人情世故的肖若妍,向来喜欢混迹社会,从来做不到一心只读圣贤书,而且经常呼朋结友、走街串巷地瞎折腾。这样的性格令父亲肖玉仁甚为烦恼,除了忧愁肖家生意后继无人之外,更是担心女儿的人身安全。原本指望女儿专心学业,毕业后送她出国深造、光耀门庭,谁知在娇宠溺爱中长大的肖若妍,性格越来越变得倨傲高冷,她恣意妄为、荒腔走板的花式做派,导致父女俩的关系一天天恶化下去,继而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面对家里的这对冤家父女,母亲孙静怡深陷痛苦,却又不知该如何去化解矛盾,也无力改变女儿信马由缰的性子。每当黯然伤神的时候,肖玉仁和夫人就会静坐卧室,悄悄翻看女儿幼时的照片,手指摩挲着一张张可爱的婴儿照,夫妻俩暗自垂泪。

为了尽力维系这根脆若丝弦般的父女关系,孙静怡经常背着丈夫,悄悄满足女儿的诸多要求。或许正是因为母亲对女儿从小到大毫无底线的迁就,造成肖若妍面对父母时,从来都是有恃无恐,有时甚至以生命相威胁。肖玉仁夫妇是长安城场面上的人物,又怎能不为面子而妥协,每次闹翻或动手打了女儿,终了又回头给女儿回软话,肖若妍似乎紧紧抓住父母这个致命弱点,越来越不加节制地放飞起来。

虽说肖若妍个性要强、爱使性子,却对登台表演和秦腔曲艺有着痴狂的喜爱,小小年纪便会经常把自己打扮得风韵十足,浑身散发着成熟女人才会有的性感迷人,难怪陈竹君初次见到她时,那颗因为宫田奈美已然死寂的心,似乎又开始悸动起来。

爱情的魔力神奇而荒诞,沉睡的心一旦跳动起来,往往不可收拾。

陈竹君不曾想到,长安城里居然会有这般绝色而灵动的女子。于是,从认识肖若妍那天起,陈竹君便怀着一颗躁动之心,开始密切关注她的行踪,不论肖若妍出现在哪个场合,陈竹君必到无疑,一来二往当中,两人逐渐成为无所不谈的好朋友。然而,无论从境遇、出身或者年龄而言,陈竹君都无法与肖若妍相匹配,可他却偏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肖若妍。

肖若妍岂能看不出陈竹君那颗骚动之心,可惜她的芳心却早有所属。

那还是肖若妍及笄之年的大年初一夜,父母亲初次带她去长乐坊大剧院看戏。那一夜的舞台上,面如敷粉、气宇不凡的冯其中提袖吼唱,他那威武之势、阳刚之气以及无拘无束的性情之腔,深深吸引住了肖若妍的眼睛。一场戏还没看完,冯其中潇洒俊逸、神采英拔的舞台风采,已经完全征服了肖若妍的少女芳心。

从那一刻起,美丽傲娇的肖若妍开始喜欢上这位伟岸儒雅、风度翩翩的俊美男子。她很清楚冯其中比自己的年龄大很多,所以只能心里偷偷去爱,鬼精机灵的她知道,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轻易为外人所道,于是为了消解心中思念,她会经常独自偷偷跑去戏园子。

时间久了,小姐的反常举动,先被女仆刘妈识破,便私下悄悄告诉了夫人。孙静怡甚是警觉,瞅着老爷不在家的间隙,言语恳切地规劝女儿别犯糊涂。起初,肖若妍还能有所收敛,后来无意中发现是刘妈在后面嚼舌头,当即耍起大小姐脾气,母亲的面子她也不顾,径直跑到庭院,双手叉腰、杏眼大睁,冲着天空开始指桑骂槐。

肖若妍雷霆大发,吓得老仆刘妈躲在厨房不敢露面,弄得孙静怡也极为尴尬。最后,反倒是母亲拉着女儿胳膊苦苦哀求:“我的姑奶奶,别再闹腾了,惹不起你,还躲不起你吗。”

等到父亲肖玉仁知道这个秘密的时候,肖若妍早已成了锦绣班里的常客。怒不可遏的他急火攻心,当即带着侍从王福要去锦绣班理论。车走到半道时,思前想后的肖玉仁,又觉得万般不妥,一时咽不下这口气,就派王福过去捎话给陈凤良,要求他管好自家弟子,别再给锦绣班招风惹雨了。

王福把老爷的气话,原原本本带给陈老班主,陈凤良听后苦涩说道:“肖先生是仁义之人,自然有一双慧眼。我的徒儿足不出户,又怎能惹来风风雨雨?再说了,似这般儿女情长之事,我们做长辈的又能如何?倘若肖先生有什么好法子,陈某愿闻其详。”

肖玉仁听了陈凤良这些话后,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

终于明白了女儿频频跑去锦绣班的真实原因,肖玉仁陷入深深的自责,假如当年不带女儿去长乐坊剧院看戏,或许就不会发生这场孽缘。如今悔之晚矣!肖若妍我行我素的荒唐行径,带给父母亲的是沉重打击。本来肖玉仁夫妇亦是多年的秦腔票友,然而从此之后,任谁都不能在他俩跟前再提梨园二字。除此之外,对女儿毫不留情地斥责,很快升级为不间断的责骂、打压和阻拦。

一晃多年过去,肖若妍已经长大成人,天生丽质的她,相比少女时代愈加芳华照人,性格也越发独立起来,她和冯其中之间的恋情,几乎到了呼之欲出的状态。

这时候的肖若妍,已经彻底懒得和父母再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而是直截了当提出,她要去锦绣班学戏。日日熬心于肖家生意的肖玉仁听后,顿时火冒三丈,厉声斥责女儿玩物丧志、不务正业。母亲孙静怡面对动辄辍学,整日东游西逛的女儿更是束手无策。

忽而有一天,肖若妍和青衣社“九岁红”杨小云同追冯其中的传闻灌进肖玉仁耳朵,当即气得他差点吐血。那一刻,肖玉仁方才真正意识到“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这句俗语里包藏的无奈和凄楚。坐立不安的他百思不得其解,看似玲珑剔透的女儿,怎么会爱上一介优伶呢?

多年以来,肖若妍根本就不把杨小云放在眼里,她觉得自己无论哪方面,都可以轻而易举将杨小云比到尘埃里去,甚至觉得自己手里捏着杨小云一家的命脉。这份傲睨他人的自信,全然来自冯其中对肖若妍有着一份特殊且迫切的依赖和需求。

前不久,冯其中忽而在肖若妍面前念叨,进入长乐坊大剧院的戏曲班社越来越多,舞台场所愈日显得狭小,他便想筹资修缮阿旁宫剧场,以便为秦风社开辟另外一处演出场地。

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看着冯其中愁眉不展的样子,肖若妍当即表态说:“你尽管放手去干事情,我想办法筹钱。”能为倾慕已久的男人做件实事儿,肖若妍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随后,她使出死缠烂打的功夫,私下问母亲索要了一大笔钱。

不料,冯其中接过这笔钱后,又有了新说法:“仔细想想,你我现在抛头露面,似乎有些欠妥。阿房宫剧场刚刚收留了桐庐越剧班,倒不如让陈竹君出面张罗此事。”肖若妍听罢,错以为冯其中只是为了避嫌,便爽快答应了。

由于年久失修,阿房宫剧场设施破败不堪,即便是平时零星演出,也是时断时续。剧场老板康茂忠一直想翻新修葺,却苦于手头拮据。现在,忽而听得新近驻场的桐庐班主陈竹君愿意资助修缮,这对康老板而言,真可谓是雪中送炭。

虽说阿房宫剧场破旧,却是康茂忠全家人的命根子。起初,性情敦朴的他也曾疑惑远道而来的陈竹君,怎么能拿出这么一大笔资金。但是,康茂忠渴望修缮剧场的心情实在太急切了,逼人的窘迫容不得他想许多。

随后,经过双方几番商谈,康茂忠最终签订了一份合作协议,陈竹君轻松取得阿房宫剧场四成股权。等到整个剧场修整完毕之后,按照协议条文约定,陈竹君自然而然地把杨元厚和罗增荣的班社拉过来驻唱。

也正是秦腔青益社进驻阿房宫剧场这个举动,使得肖若妍心里泛起一种异样感,回想她帮助冯其中出资修缮剧场的初衷,还有他俩隐身幕后,怂恿陈竹君冲在最前面的做法,难免不让人心生疑虑。

尽管肖若妍很想知道其中缘由,但冯其中对此讳莫如深。有一次,冯其中终于被她催问急了,这才吞吞吐吐将自己萌生退出梨园行,另辟人生蹊径的想法和盘托出。这个疯狂念头已经足够令人错愕,而当冯其中说出隐身修缮阿房宫剧场的真正目的后,肖若妍更觉吃惊和诧异。

原来,冯其中做出的一系列动作,都是要给长乐坊大剧院树一个死对头,让师父陈凤良苦心孤诣想实现“五社合一”的想法彻底落空。知道了冯其中内心这些匪夷所思的想法后,肖若妍感到无比震惊,甚至有点将信将疑。作为长安戏曲界的后起之秀,冯其中怎会轻易舍弃半生钟爱的秦腔艺术,以及得到的地位和名望?一心栽培他的师父陈凤良,还有成就他今日辉煌的锦绣班,怎会让冯其中产生如此深重的怨气和愤恨?

真可谓“人心难测深似海,世事难料需谨慎”,等到冯其中愿意将这些年深埋于胸的一些心事摊到桌面时,肖若妍这才深切意识到,她对冯其中的了解,实在太过浅薄了。

冯其中决意离开梨园行的唯一理由,仅仅是因为师父陈凤良迟迟不肯交班。这个不轻不重、无关紧要的说法,却足以让肖若妍察觉到,冯其中是一个比自己更加强势果决的人。同时,肖若妍又隐隐觉得费解和不安,单凭一点原因,就能让冯其中决然生出异心,这样的男人究竟算是有魄力有野心,还是心够狠手够辣呢?他还是那个自己从少女时代便倾心喜爱的舞台王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