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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昨夜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夜,打在枯叶残荷上沙沙的雨声时紧时疏,深秋的寒意伴随着秋雨在北平的大街小巷间弥漫开来。早晨起来,北平的市民们发现泥泞的街道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远处的西山被如织的烟雨笼罩着,只能远远看到朦胧而模糊的暗影,一种压抑的心情就像阴沉沉的天空清冷灰暗,总也开朗不起来。

    在前门大街两侧的小巷胡同里,一股强烈的躁动在漫延,人们冲出院落,沿着胡同奔跑着,汹涌的人群犹如千百条小溪汇入奔腾的大河,转眼间,南北走向的前门大街两侧的街道上便挤满了人……

    很多人气喘吁吁地跑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人们在互相打听:“爷们儿,出什么事了?”

    “谁知道,我一瞅见街坊们往外跑,也跟着跑出来啦,我这儿还打听呢。”

    一个中年市民说:“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刚才我们那片儿有‘维持会’的人挨家通知,说是让街坊们都到大街上来,有重要事儿。”

    市民们纷纷议论着,都闹不清日本人又出了什么“幺蛾子”[1]

    ,一惊一乍地把老少爷们儿都轰上大街来,有病是怎么着?

    文三儿早晨六点多就拎着鸟笼子去了太庙后河。这些日子孙二爷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活人腿可不是肉案上的猪肘子,平白无故割去一大块肉,且得调养一阵子呢,于是每天遛鸟儿,喂蛐蛐儿,喂金鱼的事就交给文三儿代劳了。文三儿当然不能白干,孙二爷得给钱,不但车份儿免了,每天还要外加五毛钱,文三儿可不是吃亏的主儿。

    文三儿双手拎着四个鸟笼子,边走边甩,刚刚从北向南穿过前门牌楼就被汹涌的人群挤到了马路边上动弹不得,文三儿嘴里不停地嚷着:“慢点儿挤……嗨嗨嗨!我说爷们儿,您这屁股能不能挪挪地儿?别这么撅着,您屁股一撅不要紧,我这鸟笼子可就瘪了,您知道我这对儿黄鸟儿值多少钱?说出来吓着您……哎哟,这是哪位爷顶着我后腰了?您可悠着点儿,回头把我顶出个好歹来我可得上您家吃饭去……”

    人群又是一阵躁动,站在最前排的人纷纷向后退,后面的人不明就里又纷纷向前挤,有人小声喊:“老少爷们儿,别挤,别挤,日本人过来啦,都上着刺刀呢,留神给您一下。”

    后面的人问:“怎么回事?这大清早儿的,日本人干什么呢?”

    “轻点儿,好像是犯人游街,瞅这路子是把犯人拉到永定门外枪毙,哎哟,过来啦,是个女的……”

    文三儿站在最后面,背靠着一家店铺的砖墙,他努力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前看,发现大街两侧都站满了警察和日本宪兵,马路中间缓缓地驶来几辆卡车,头一辆卡车的车斗中央立着一块巨大的木制门板,门板上好像有个人……文三儿觉得眼睛有些模糊,他使劲揉揉眼,重新踮起脚尖向前望去,却突然打了个冷战,脸色变得蜡黄,冷汗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杨秋萍的身体呈“大”字被粗大的铁钉钉在门板上,使用的铁钉竟然是棺材铺为钉棺材盖而专门打制的那种粗糙巨大的方形铁钉。杨秋萍的四肢被牢牢地钉在门板上,她低垂着头,长长的头发垂落在胸前,门板上溅满了已经凝固的鲜血……人群中发出一片惊恐的叫声,站在最前排的一个中年女人竟然当场昏倒,身边的人七手八脚地将昏厥的女人抬到后面。大街两侧的人群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人们被这恐怖的景象震惊得屏住了呼吸……

    文三儿终于认出来了,这不是杨易臣家的大小姐杨秋萍吗?她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这丫头犯了什么事儿?文三儿两腿发软,渐渐地顺着砖墙滑坐到墙根儿里,连鸟笼子也顾不上了。那些黄鸟儿似乎也被眼前的惨象吓住,静静地伏在笼子里一声不吭。

    身穿警服的方景林站在大栅栏东口的街面上,静静注视着驶近的卡车,当卡车驶过他身边时,方景林的脸色变得铁青,双手在微微战栗,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向身边担任警戒的同事们看了一眼,他发现巡警们的脸色也变得灰白,微微垂下了头……方景林知道,这是一群最冷酷的人,他们的职业就是用暴力使人就范,对流血和死亡已经司空见惯,世界上很难有什么事情能引起他们的怜悯,可是今天,这些巡警也被眼前的惨景震慑以至于失去了常态。

    方景林近距离地望着杨秋萍,痛楚地闭上眼睛,他在想,天哪,这就是法西斯主义,今天总算是看到了它的实质,它总是能把人类中最残酷的暴行推向极致,在如此残暴的敌人面前,我们的民族没有退路,必须坚持战斗下去,不是胜利就是灭亡。

    与此同时,在前门箭楼前,宪兵队队长黑田中佐在接受《新民日报》总编辑陆中庸的现场采访。

    陆中庸的问话似乎带有西方记者常用的口吻:“黑田森树先生,我们中华民国临时**自建立起就以提倡民主与自由为己任,我国人民享受着广泛的民主和自由,作为《新民日报》的记者,我将本着我国**赋予我们言论自由的权利向阁下提出问题,在采访中若有略微过分的言辞,还望黑田森树先生谅解,毕竟我国有我国的制度与国情。”

    黑田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择去军装上的一根线头,彬彬有礼地回答:“记者先生但说无妨,贵国是个具有独立主权的国家,日本军队完全尊重贵国国民言论自由的权利。”

    “阁下,我们已经得知这个女犯的身份及犯罪事实,也知道日本皇军在协助我国警方捉拿罪犯时付出的重大牺牲,为此,我对在这次行动中牺牲的皇军士兵表示哀悼。”

    “谢谢!为天皇捐躯是他们的荣耀。”

    “我的问题是,既然这个女犯已经被判死刑,为什么还要以这种方式游街示众?阁下是否认同这种看法,这种方式有些……过于残酷?”陆中庸仔细斟酌着言辞。

    黑田温和地回答:“是的,我同意这种看法,是有些残酷,但也是无奈之举。人类在没有进入战争状态以前,脸上总是虚伪地遮盖着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一旦进入了战争状态,人类就会变成野兽,在国家利益的口号下进行野蛮的杀戮。战争意味着流血和死亡,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们谁也无法摆脱这个现实。就我个人而言,并不喜欢这种残酷的游戏,但当有人用恐怖的手段来对抗我们的时候,我们也只好用同样的手段去回敬敌人。”

    “阁下,可能有人要问,一个人就算是犯了死罪,皇军完全可以按照战时法律判处这个人死刑,似乎没有必要在北平的市民中造成这种恐怖的印象。”

    黑田笑了:“据我对贵国的了解,贵国历代官府都喜欢在犯人被处决之前进行游街示众,以此方式对民众进行法治教化,达到威慑天下之目的。而贵国国民也有上街围观的传统,每当这时万人空巷,犹如狂欢的节日,这总是事实吧?而大和民族却没有这个传统,我们不过是尊重贵国的风俗而已。还有什么问题吗?陆先生。”

    “哦,没有什么问题了,我可以把您刚才的话如实写进报道吗?”

    “当然可以,我说过,日本军队完全尊重贵国的新闻自由及言论自由。”黑田向陆中庸深深鞠了个躬。

    一阵剧痛使杨秋萍从昏迷中醒来,一种难以忍受的痛楚从被穿透的四肢传来,她的身体已经被冷汗浸透。杨秋萍努力抬起头来,用力甩开遮挡在脸上的长发,大街两侧的老百姓发出一阵惊呼:“她还活着!”

    杨秋萍忍住疼痛,微笑着向街两侧的老百姓点点头,人群中又是一片喧哗……她努力辨认着街道两侧的建筑物,这是哪里?这街道似乎很熟悉,哦,想起来了,这是前门大街,前边的那个十字路口应该是珠市口,如果向西拐几步,就是煤市街南口,从这里进去就可以回家了,杨秋萍想象着大马神庙11号院里的情景……南墙上满是“爬山虎”,整面墙呈墨绿色。院子中间的藤萝架下,父亲似乎正坐在藤椅上,捏着个小陶壶对着嘴喝茶,旁边放着养金鱼、荷花、绿毛龟的几个大缸,花坛里种有干枝梅,还有盆菊,藤萝架上挂着蝈蝈笼、盛蟋蟀的葫芦,院子里的横竿上挂着几个鸟笼子,笼中有百灵、黄鸟儿、红子……

    这里离家咫尺之遥,但今生今世怕是再也回不去了,杨秋萍有些伤感,她非常想向人群喊几句,她想说:我的祖国,我的同胞们,我爱你们!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她知道自己的声带已受到严重损伤,是受刑时忍不住发出惨叫造成的。

    杨秋萍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她在人群中发现了罗梦云,罗梦云穿着一件黑色细布旗袍,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杨秋萍清楚地记得,罗梦云除了参加西式葬礼,从来不穿黑色服装,如此说来,她今天是特地穿上黑色的旗袍来为自己送行,杨秋萍感到由衷的温暖,她向罗梦云微笑着点点头,用目光向她传递着信号:好姐妹,好同学,谢谢了,一切尽在不言中,多保重……

    站在人群中的罗梦云猛地用手捂住嘴,禁不住泪如泉涌,她实在控制不住内心的悲苦,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阵阵剧痛使杨秋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她盼望着刑车能开得快一些,尽早赶到刑场,在这种时刻死亡的来临将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有谁能这样怀着迫切的心情盼望死亡?此时恐怕只有杨秋萍了。

    当她再次清醒的时候,发现刑车已经来到天坛的西门前,这条大街的路西是当年皇帝祈求五谷丰登的先农坛,而路东是皇帝祭天的天坛。杨秋萍对这里很熟悉,战前她和同学们经常到天坛、先农坛的林间草地上温习功课,在几百年树龄的古柏间打闹嬉戏,那段时光是杨秋萍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岁月……

    街两侧的人群中传来一阵低沉的、被压抑的抽泣声,成千上万人的抽泣有如海啸般的声响滚过阴沉的天空,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成千上万的人终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北平的市民用悲痛的眼泪为自己的英雄送行。

    押送刑车的日本宪兵们迅速做出了反应,他们纷纷拉动枪栓,将子弹上膛,然后端起枪警惕地注视着人群,准备在人群中发现肇事者予以逮捕,但日本宪兵们发现,他们无法逮捕成千上万的人,除非你把北平这座城市变成一座巨大的监狱。

    多年以后,很多北平人都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他们说,那天负责沿路警戒的中国警察们都低着头,脸色灰白……

    杨秋萍含着热泪用目光向北平的父老兄弟告别。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路西一处院子的台阶上,一个戴着礼帽、穿着长衫的人将提包抱在怀里,另一手则伸进提包……徐金戈,是徐金戈,杨秋萍惊喜地睁大眼睛,浑身的疼痛感似乎也减轻了,她熟悉徐金戈的站姿,此时他手里肯定握着一支子弹上膛的驳壳枪,保持着随时拔枪射击的状态。

    杨秋萍目不转睛地望着徐金戈,心里默念着:金戈兄,谢谢你为我送行,我们没有白相爱一场,有你在身边,我觉得身上一点儿都不疼了,金戈兄,你是懂我的,你该知道我在想什么。

    徐金戈所站的位置离杨秋萍的刑车不足五十米,这是一条胡同的入口处,位置极佳,一旦出现情况可以迅速从胡同里撤离,这条胡同连接着天桥一带密如蛛网的胡同小巷,对于日本宪兵来讲有如迷宫一般。

    徐金戈昨天就从方景林处得到了消息,他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无法解救杨秋萍,在敌人重兵护卫下劫法场的故事只有在小说里才可能出现,你想都不要想,就算“黑马”同意,并派出若干行动组给予配合也不可能成功,况且“黑马”根本不会配合,他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搭上手里的全部王牌,否则他就不是“黑马”了。

    徐金戈想了很久,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是帮助杨秋萍早些摆脱痛苦,现在他终于理解陈恭澍了,如果当时陈恭澍那一枪打得准一些,杨秋萍也不会承受这么多非人的折磨,作为一个特工人员,理性始终应该是第一位的。想到这些时他心里在淌血,用自己的手杀死心爱的人,这种难以承受的痛苦简直要使徐金戈疯掉。

    徐金戈感到一阵战栗,他的目光和杨秋萍的目光骤然相遇,两人互相凝视着,在一刹那,仿佛时空也凝固了……杨秋萍的目光中充满了温情,她似乎已经猜到徐金戈的想法,微微地点点头,好像在说,亲爱的,快动手!我不怨你,我爱你……两行泪水顺着徐金戈的面颊滚落在胸前,他左手将提包掉转方向,伸在提包里的右手猛地扣动了驳壳枪的扳机,枪声爆豆般响起,一排子弹穿透皮制手提包,高速飞过五十米距离打进杨秋萍的胸膛……

    人群一下子炸了营,街道两侧顿时大乱,押送刑车的日本宪兵们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呆了,一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徐金戈趁乱闪进胡同,在撤离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杨秋萍低垂着头,长长的头发在秋风中飞扬……

    泪眼蒙眬中,这景象永久地驻留在徐金戈的脑海里,今生今世不会忘怀。

    徐金戈脱身后奉“黑马”的指示撤往天津英租界的一座二层洋楼待命,这里是军统天津站的秘密据点,天津站站长王天木为他安排了二楼的一个房间,王天木客气地说:“老弟,还有什么需要,你随时告诉我。”

    徐金戈点点头说:“谢谢王站长,我只有一个请求,这几天不要有任何人打扰。”

    “没问题,你好好休息。”王天木转身走出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徐金戈走进卫生间,拧开了水龙头,把头伸到下面,任冷水冲在自己的头上。此时徐金戈浑身发烫,像是着了火一样,他想给自己降降温,借此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冰冷的自来水使他清醒了很多,他抬起头想照照水龙头上方的镜子,看看自己这两天变成了什么样,突然,他觉得嗓子里发堵,一股灼热的液体涌上来,“噗!”一口鲜血喷在镜子上,徐金戈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颓然栽倒……

    以前只是听说人悲痛到极点的时候会吐血,徐金戈总认为是无稽之谈,这次他可是真见识了。他的身体很强壮,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也没有受什么内伤,居然会吐血?这简直不可思议。

    徐金戈没敢声张吐血的事,他觉得丢脸,堂堂一条汉子怎么会如此脆弱?特别是在特工这一行,流血和死亡是家常便饭,要是没有这种承受力,你最好改行。

    徐金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不睡觉,谁也不知道这三天他都想了些什么,当他三天以后走出屋子的时候,同事们发现他整个变了模样,以前乌黑的头发竟变得花白,眼珠血红,丰满的两颊凹了进去,呈灰白色,一张国字脸似乎经过刀削斧劈般地变了形,唯一没变的是眼睛里寒气彻骨的冷光。

    杨易臣家住的是独院,很少和邻院的街坊来往,北平沦陷后杨易臣深居简出,和外界断绝了一切来往,过着很闭塞的生活。杨秋萍的母亲去世后,杨易臣没有再续弦,他怕委屈了女儿,想等女儿长大成人再考虑这个问题。

    前些日子,杨秋萍回家看望父亲,说自己正在寻找机会和同学们一起去后方继续学业,听说国民**要在昆明建立西南联合大学,很多沦陷区的青年冒着穿越封锁线的危险,不顾一切地前往后方。杨秋萍吞吞吐吐地表示自己也想去,只是放心不下父亲。杨易臣当即表示支持:“应该去,你不用考虑我,我身子骨还硬朗,你奶奶有我照顾,你放心去,这是好事儿,到了后方干点儿什么也比在北平当亡国奴强。萍儿,我那姑爷怎么样?”

    “他生意上的事很忙,不过我们俩早商量好了,到时候一起走,他也不愿当亡国奴。”

    杨易臣大声赞同:“好!这才是我姑爷,有志气。”

    杨秋萍仔细斟酌着措辞:“爸,您知道,我的同学正在和后方联系,一旦安排好路线可能会马上就走,到时候我也许来不及和您告别,您……不会怨我吧?”

    “不会,你们干的是救国救民的大事,我不会拖你后腿,有机会就赶紧走,越快越好。”

    杨秋萍临走时神色豁然地拥抱了父亲:“爸,一旦我不回家了,就说明我已经走了,您不要着急,多保重!”

    这是杨秋萍执行刺杀行动的前一天。

    罗梦云从父亲罗云轩处得知,杨秋萍遇难的消息全北平已经家喻户晓,唯独她父亲杨易臣还不知道,杨家的用人和街坊邻居把杨易臣和老太太瞒得死死的,连这一带的管片儿警察也良心发现,悄悄扣下杨秋萍遇难的消息。

    罗梦云踌躇良久,最后还是决定去看望一下杨易臣,虽然此举严重违反地下工作的纪律,但罗梦云却顾不上了。她和杨秋萍是好朋友、老同学,两家又是世交,从哪方面讲,她都应该去一次。

    罗梦云佯装散步,在大马神庙11号院附近转了几趟,她确信这里已无人监视才走上台阶叩响院门。

    杨家的用人王妈来开门,一见罗梦云便惊慌地要说什么,罗梦云轻声说:“王妈,您放心,我只是来看看杨伯伯,不会说什么。”

    王妈点点头,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说:“老爷子正喂鸟儿呢,罗小姐您说话留神点儿。”

    杨易臣正站在藤萝架下喂鸟儿,一对儿黄鸟儿在笼子里上蹿下跳,欢实得很,老爷子今天心情不错,一见罗梦云就大声打招呼:“是梦云啊,你今天怎么有工夫串门儿啦,是找我还是找萍儿?”

    罗梦云强装出笑脸:“杨伯伯,我是来看您的,不是好久没来了吗?”

    “来来来,坐这儿,王妈,给梦云上杯茶,梦云呀,你爸好吗?”杨易臣不愧是名角儿,说话中气十足。

    “我爸挺好,他总说现在燕大是北平的一块净土,有司徒雷登校长主掌燕大,日本人和汉奸的势力就无法进入,一说起这个,我爸得意得很。”罗梦云边说边逗着笼子里的黄鸟儿。

    “这话我爱听,他小鬼子总有惹不起的,燕大有美国校长撑着,鬼子汉奸要进去捣乱还真得琢磨琢磨。梦云呀,最近碰见我家萍儿了吗?”

    罗梦云怕就怕他提杨秋萍,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她慌乱地说:“杨伯伯,我最近……功课很紧张,秋萍虽然和我是一个系,可……我们不是一个班的,我……我最近好像没……没看见……”

    “嘘!”杨易臣把食指放在嘴上,“小声点儿,隔墙有耳,梦云啊,你不是外人,我跟你说实话,我家萍儿可能是走了。”

    “走了?”罗梦云大惊,她怀疑杨易臣已经知道了女儿遇难的消息,老爷子的神经不太正常了。

    “杨伯伯,您……说她走了?”

    杨易臣得意地说:“那当然,我是她爹,萍儿去哪儿当然会跟我说,告诉你吧,萍儿跟几个同学去大后方啦,走得好啊,年轻人就是比我们这些老东西有志气,他们才不窝在北平当亡国奴呢。哟,对了,梦云啊,你怎么没走?是秋萍她们瞒着你,没跟你说?这可不应该呀,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罗梦云觉得自己的眼泪快要止不住了,她困难地说:“我知道了,杨伯伯,燕大的很多同学都走了,秋萍她们……和我……不是一批,我……马上也会走,杨伯伯,我今天……是向您告别来的,您……您要多保重……”罗梦云终于忍不住了,她泪如泉涌。

    杨易臣却以为她是来向自己告别的,女孩子爱哭,这也正常,况且是要到大后方去,这中间隔着千山万水,以后再回来也不知哪一年了。他安慰着罗梦云:“闺女啊,别哭,你们都大了,翅膀也硬了,不能总在父母跟前儿守着,总要飞出去见见世面,别哭,来,擦擦眼泪,到了后方你要是见着萍儿,让她记着给家捎信儿,告诉她,只要我闺女好好的,我这把老骨头随便埋哪儿都成,我就不信他小鬼子能把北平老百姓全杀干净。”

    罗梦云哽咽着,不住地点头:“杨伯伯,我记住了,我和秋萍是好朋友,我们会互相照应,您……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