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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十八章

    从战争爆发以来第一次,亚特兰大能听到战斗的声音了。每天一大早,城市的喧嚣还没有响起,人们就能隐约听到肯尼萨山上的隆隆炮声。声音遥远而又沉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夏天的雷鸣呢。炮声有时非常大,甚至在中午轰隆轰隆的铁轨声中也能听出来。人们尽力不想听到它,想用谈话、笑声和不停的工作来逃避它,就好像北方佬不在二十二英里外的地方。但是,他们的耳朵却总是竖起来去听那个声音。全城的人都带着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因为不管手头上是否有工作,大家都在聆听着,聆听着;每天他们的心脏会突然惊跳百十来次。隆隆声更响了吗?还是只是他们想象得更响了?约翰斯顿将军这次会挡住他们吗?他会吗?

    人们的恐慌就掩藏在表面之下。随着军队的天天后撤,绷得越来越紧的神经开始接近崩溃的边缘了。没人谈到恐惧。那个话题是禁忌,但人们用大声指责将军来表达自己的紧张心理。公众情绪已经达到了狂热的程度。谢尔曼就在亚特兰大的门口。再撤退一次,南部邦联的军队就要进城了。

    给我们一位不撤退的将军吧!给我们一位愿意坚守和战斗的男人吧!

    到远处的隆隆炮声充塞耳朵时,号称“乔·布朗的宝贝”的州民兵以及本州的自卫队才开出了亚特兰大,去保卫约翰斯顿将军背后查特胡奇河上的桥梁和渡口。那是天色灰暗、阴云密布的一天。他们穿过五星广场、走上玛丽埃塔路时,天上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全市的人都出来给他们送行。他们密密麻麻地站在桃树街两旁商店的板篷下,而且极力地欢呼着。

    医院同意斯嘉丽和梅贝尔·梅里韦瑟·皮卡德离开医院,到这里来观看队伍出发,因为亨利·汉密尔顿叔叔和梅里韦瑟爷爷都在自卫队里呢。她们和米德太太一起站在拥挤的人群里,踮着脚尖想看得更清楚些。尽管心中充满了南方人的共同愿望、只相信战局发展中那些最令人高兴和欣慰的消息,但是看到这些由五花八门的人组成的队伍经过身边时,斯嘉丽感到有些心寒。毫无疑问,如果由老头和少年这些炮灰组成的乌合之众都被征召去打仗的话,战局肯定是到了非常严峻的困境了。的确,经过的队伍中也有不少年轻力壮的男人,他们穿着全社会精选的、鲜艳的民兵制服,帽子上的羽毛舞动着,腰间的饰带飘荡着。但是,队伍里有太多的老头和少年。一看到他们,斯嘉丽的心因为怜悯而又害怕猛地缩了一下。有些白胡子兵比她父亲还老,他们在如丝的濛濛细雨中竭力跟着军乐队的横笛和鼓声的节拍满怀信心地往前走着。梅里韦瑟爷爷肩上披着梅里韦瑟太太那条最好的方格呢围巾来挡雨。他走在最前排,咧嘴笑着向姑娘们敬礼。她们也挥着手帕并向他高兴地喊着“再见”;但是梅贝尔紧紧地抓着斯嘉丽的胳膊,小声地说:“啊,可怜的老宝贝!一场大暴雨就会送了他的老命!他的腰痛——”

    亨利·汉密尔顿叔叔走在梅里韦瑟爷爷后面的一排里。他那件黑色长外套的领子向上翻起,遮住了耳朵,皮带上挂着两支墨西哥战争时代的手枪,手里提着一只小旅行包。走在他旁边是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黑人男仆,手里正举着一把伞替他们两人遮雨。和这些年长者肩并肩走着的是那些年轻男孩,看起来没有一个超过十六岁的。他们中间有许多人是逃学来参军的,现在到处是一群群穿着军校学员制服的他们,被雨水淋湿的灰军帽上插着黑色的公鸡翎毛,胸前交叉着的白帆布带子也湿透了。菲尔·米德就在他们中间,他骄傲地佩带着已故哥哥的军刀和马上短枪,他的帽子神气地歪戴着。一直到他从身边走过去,米德太太挤出了一丝微笑并向他挥手。接着,她把头靠在斯嘉丽的肩背上歇了一会,好像她的力气突然耗尽了似的。

    还有许多人完全没有武器,因为南部邦联既没有步枪也没有弹药可以分发给他们。这些人希望能从阵亡和被俘的北方佬身上来装备自己。许多人的靴统里插着单刃钢质猎刀,手里拿着又粗又长、装有铁尖头的名叫“乔·布朗长枪”的长矛。运气好的人手里拿着老式的燧发火枪,斜背在肩上,腰戴上挂着装火药的牛角。

    约翰斯顿将军在撤退中损失了大约一万人。他需要一万名新兵来补充部队。斯嘉丽恐惧地想到,这些人就是他得到的补充了!

    炮车隆隆地驶过,把泥水溅到了围观的人群中。这时,一个骑在骡子上、紧贴着一门大炮前行的黑人走进了她的视野。他是一个年轻、肤色近乎马鞍的黑奴,带着一脸严肃的表情。一看见他,斯嘉丽就喊了起来:“那是摩斯!阿什利的摩斯!他在这里干什么呀?”她拼命地挤过人群来到了马路边上,然后大声喊道:“摩斯!停下!”

    看见她之后,那小伙子勒住缰绳,高兴地微笑着,准备下马。这时,他背后一个骑着马的、浑身湿透的中士大声地说道:“待在那头骡子上,小子,否则我就要开枪了!我们必须准时赶到山区。”

    摩斯看看中士,又看看斯嘉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斯嘉丽趟着泥水走到正驶过的大车旁边,一把抓住摩斯的马镫皮带。

    “啊呀,就一分钟,中士!不要下来,摩斯。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呀?”

    “俺又离家去打仗了,斯嘉丽小姐。这次是跟老约翰先生,而不是阿什利先生了。”

    “威尔克斯先生!”斯嘉丽惊呆了;威尔克斯先生都快七十岁了!“他在哪儿?”

    “在最后那门大炮的边上,斯嘉丽小姐。在后面那儿呢!”

    “对不起,女士。快走吧,小子。”

    炮车摇摇晃晃地从身边过去时,斯嘉丽在漫过脚踝的泥水里站了一会。啊,不会吧!她心里想。那不可能。他太老了。他和阿什利一样,都不喜欢战争!她朝马路边上后退了几步,站在那里扫视每一张经过的脸。后来,当最后一门大炮和前车的弹药箱,吱吱嘎嘎地响着,一路溅着泥水过来时,她看见了他。他瘦削而笔挺,湿透的银白头发垂在脖子上,轻松地跨在一匹草莓色的母马上,那匹马,像身穿绸缎的女士一样,在泥水坑中优雅地挑选着落脚点,款款走来。哎呀——那是内莉呀!塔尔顿太太的内莉!比阿特丽思·塔尔顿的心肝宝贝啊!

    看见她站在泥泞里,威尔克斯先生高兴地微笑着勒住马,接着翻身跳下,朝她走了过来。

    “我本来就希望见到你,斯嘉丽。我替你们家的人捎来了许多信呢。但是时间来不及了。你也看到了,我们今天上午才到这里,他们就催着我们立即出发了。”

    “啊呀,威尔克斯先生,”她绝望地拉着他的手喊了起来。“您别去了!您为什么必须去啊?”

    “啊,所以你认为我太老了!”他微笑了起来,那是阿什利的笑容,只不过这是一张比他苍老的面孔。“或许我年龄大了,行军跟不上队伍,可骑马打枪却不含糊。塔尔顿太太还慷慨地把内莉借给了我,所以我有很好的坐骑。我希望内莉不要出啥事,因为如果它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再也没法回家,也没脸去见塔尔顿太太了。内莉是她剩下的最后一匹马了。”他呵呵地笑了起来,避而不谈斯嘉丽的恐惧。“你母亲和父亲和两个妹妹都很好,他们都叫我向你问好。你父亲今天差点就跟我们一起来了。”

    “啊,我爸不会的!”斯嘉丽惊恐地喊道。“我爸不会来的!他不会去打仗的,对吧?”

    “他不去,可他本来想去的。当然,他因为膝盖的毛病走不了远路,不过他非常想和我们一起骑马去打仗呢。你母亲同意了,条件是他能够跳过牧场上的那道篱笆,因为她说在军队里会有许多坎坷的道路要骑马越过。你父亲认为那很容易,可是——你相信吗?一跑到篱笆跟前,他的马就死死地站住,而你父亲从马头上翻过去了。竟然没有摔断他的脖子,那可真是个奇迹!你知道他是有多么固执的。他立刻爬起来并且再试一次。哎,斯嘉丽,他接连摔下来三次之后,奥哈拉太太和波克才扶着他躺到床上休息去了。这件事让他非常心烦意乱。他赌咒发誓一定是你母亲‘在马耳朵里念了什么咒语。’他已经不适合任何剧烈的活动了,斯嘉丽。你用不着为这事感到丢脸。不管怎么说,总得有人留在家里为军队种庄稼吧。”

    斯嘉丽一点也不觉得羞耻,反而感到轻松了许多。

    “我把英蒂雅和霍妮送到梅肯去跟伯尔家一起住了,奥哈拉先生现在照看着‘十二橡树’还有塔拉。……我必须动身啦,亲爱的。让我亲亲你的漂亮脸蛋儿吧。”

    斯嘉丽把小嘴翘了起来,同时她难过地觉得喉咙里哽住了。她非常喜爱威尔克斯先生。很久以前,她曾经希望做他的儿媳妇呢。

    “你一定要把这个吻带给噼里啪啦,再把这个给梅拉妮,”他一边说,一边又轻轻地吻了两下。“梅拉妮怎么样了?”

    “她很好。”

    “啊!”他的眼睛看着她,而且穿过她,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就像阿什利那样。那双孤高的灰眼睛在凝望着另一个世界。“我真想看一眼我的大孙子。再见,亲爱的。”

    他飞身上马,内莉开始慢跑起来,帽子拿在手里,满头的银发任雨水淋着。斯嘉丽还没弄明白他最后那句话的深刻含义便回到了梅贝尔和米德太太的身边。接着,出于迷信的恐惧心理,她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开始拼命地祷告。他刚才说到了死亡,就像阿什利那样,而现在阿什利——谁也不许再提死亡!谈及死亡就是在冒犯上天。三位妇女默默地动身冒雨回医院去。斯嘉丽在心里祷告着:“不要也带走他,上帝。不要他,也不要阿什利啊!”

    从多尔顿向肯尼萨山的撤退从五月上旬一直持续到六月中旬;接着是六月闷热多雨的日子,谢尔曼没有能够把南部邦联军从陡峭而又湿滑的山坡上撵下来。希望重又抬头了。大家都更加精神振奋起来,谈到约翰斯顿将军时的口气也更友好了。随着潮湿的六月进入到了更加多雨潮湿的七月,南部邦联军在布满战壕的高地上拼死战斗,使谢尔曼无法继续逼近。亚特兰大开始变得欣喜若狂起来。希望就好像香槟一样冲昏了他们的头脑。万岁!万岁!我们挡住他们了!晚宴和聚会像瘟疫般地爆发了。每当有人从前线回到城里过夜,人们就会为他们举办晚宴,接着就是舞会。参加的女孩子的人数是男人的十倍,她们非常崇拜他们,争着抢着要和他们跳舞。

    亚特兰大挤满了访客、难民、住院伤兵的家属,以及正在山区前线打仗的军人的妻子和母亲(她们希望当亲人受伤时自己能够在他们的身边)。此外,还有一群群来自乡下的年轻貌美的姑娘,那里只剩下十六岁以下和六十岁以上的男人了。噼里姑妈对这群人非常反感,她觉得她们到亚特兰大不为其它目的,就是为了找丈夫而已。这种寡廉鲜耻的做法使她感到纳闷,不知这世界会堕落成什么样子。斯嘉丽也很反感她们。她不喜欢这些心情迫切的十六岁姑娘所引发的竞争。她们那年轻貌美的脸颊和灿烂的微笑使人们忘记了她们那翻改过两次的裙衫和打着补丁的鞋子。因为雷特·巴特勒在上次的走私船上给她带来的布料,她自己的衣服比她们中大部分人的都漂亮多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她已经十九岁了并且在一天天变老,而男人总喜欢追逐傻乎乎的小姑娘们。

    她想,和这些疯丫头相比,一个拖着孩子的寡妇肯定处于不利的地位。但是,在这些激动人心的日子里,她的寡妇身份和母亲身份不再像以前那样重重地压在她的心上了。白天的医院工作和晚上的舞会,使得她几乎很少看到韦德。有时,隔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她竟然都忘记了自己有个孩子。

    在炎热潮湿的夏夜,亚特兰大各家的大门都向军人,城市的保卫者们,敞开着。从华盛顿街到桃树街的大厦巨宅都灯火通明,招待那些从散兵坑里出来的泥泞不堪的战士们。班卓琴和小提琴的音乐声、舞步的嚓嚓声和轻快的笑声在夜空中飘荡到很远的地方。人们围在钢琴旁,高声地唱着《你的来信收到,但是来得太迟了》,衣衫褴褛的勇士意味深长地望着那些躲在火鸡毛扇后面偷笑的姑娘,哀求她们别再等待,免得为时太晚。只要她们能办得到,没有一个姑娘会等待的。全城歇斯底里的狂欢和沸腾之际,她们仓促地办了自己的婚事。约翰斯顿将军把敌人挡在肯尼萨山的那一个月里,许许多多的青年男女结了婚。忸怩幸福的新娘穿戴着从一打朋友那里匆匆借来的华丽服饰走了出来,新郎则佩戴着不停磕碰着补丁膝盖的军刀。那么多的兴奋场面、那么多的晚会、那么多令人震撼的情景!万岁!约翰斯顿将军把北方佬挡在了二十二英里之外!

    是的,肯尼萨山周围的防线是坚不可摧的。经过二十五天的战斗之后,连谢尔曼将军也相信了这一点,因为他的损失是巨大的。他停止了正面进攻,再一次把他的军队铺成了一个大的圆圈,企图插入到南部邦联军和亚特兰大之间。他的这一战略又奏效了。为了保卫自己的后方,约翰斯顿被迫放弃他牢牢防守的高地。他在那场战斗中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剩下的人沉重而又缓慢地、疲惫不堪地冒雨朝查特胡奇河方向撤退。南部邦联军已没有指望得到增援了,而那条铁路,北方佬控制着从田纳西往南直到阵地的这一段,每天都给谢尔曼运来新的军队和给养。于是,南部邦联军只好穿过泥泞的田野向后撤退,向亚特兰大撤退。

    失去了这个被认为牢不可破的阵地之后,一阵新的惊恐浪潮席卷了亚特兰大。在疯狂而又喜庆的接连二十五天里,人人都相互保证这种事是决不可能发生的。可如今这种事居然发生了!但是,老乔将军肯定会把北方佬阻挡在河对岸的。尽管上帝知道那条河近在眼前,离城只有七英里远!

    但是,谢尔曼又一次包抄了他们,从他们的上游过了河。于是,一队队疲惫的南部邦联军被迫急匆匆地趟过浑浊的河水,把他们挡在侵略者和亚特兰大之间。他们仓促地在城市北面的桃树溪谷挖了浅浅的散兵壕。亚特兰大已经陷入了痛苦和恐慌之中。

    打打退退!打打退退!每次撤退都使北方佬逼近亚特兰大一步。桃树溪离城只有五英里远!将军究竟在考虑什么呢?

    “给我们一个愿意坚守和战斗的人!”的呼声甚至都深入到了里士满。里士满知道,如果亚特兰大陷落,这场战争就输定了。因此,部队渡过查特胡奇河之后,约翰斯顿将军就从指挥岗位上被撤换了下来。胡德将军[ 美国内战时的南军军人,1864年指挥亚特兰大战役,于当年晚些时候在纳什维尔战败。],他的一个兵团司令,接管了军队。亚特兰大人感觉呼吸轻松了一些。胡德不会后退。他可不像那个满脸胳腮胡、目光灼灼的肯塔基人!他享有“头牛犬”的名声。他会把北方佬从桃树溪赶回去。是的,要让他们回到河对岸,然后一步一步沿着原路返回到多尔顿去。但是,军队却在呼吁:“把老乔还给我们!”因为从多尔顿开始,他们跟老乔一起走过了这些令人疲惫的里程。他们知道,而平民百姓根本无从得知,他们没有打赢战争的机会。

    谢尔曼没有等到胡德为进攻做好准备。南部邦联军换将之后的第二天,这位北方佬将军就迅即攻打并占领了迪凯特,一个距亚特兰大六英里的小镇,在那里截断了铁路。这是连接亚特兰大与奥古斯塔、查尔斯顿、威尔明顿和弗吉尼亚的铁路线。谢尔曼已经给了一个使南部邦联瘫痪的打击。到了该采取行动的时刻了!亚特兰大人情绪激昂地要求采取行动!

    接着,在七月一个酷热难当的下午,亚特兰大人的愿望实现了。胡德将军不仅仅是坚守和战斗。他在桃树溪猛烈地攻击北方佬,命令自己的部队从散兵坑里冲出去,向人数超过自己两倍的谢尔曼部队扑过去。

    惊恐不安的人们祈祷胡德的进攻能够把北方佬打回去。每个人都竖起耳朵来听隆隆的炮声和噼噼啪啪的步枪声。尽管距离市中心有五英里之遥,这些声音已经响亮得差不多像在邻近的街区似的。他们能够听到排炮的轰击声,看见翻滚的烟雾像低垂的乌云般在树林上空腾起。但是,在好几个小时里,没人知道战斗的进展情况。

    到傍晚时分,传来了第一批消息。但是,这些消息是不确定的,自相矛盾的,令人害怕的,因为它们是由战斗刚打响的几小时内受伤的士兵带回来的。这些伤兵开始零零散散地回来,有一个人的和成群结队的,轻伤的搀扶着那些走路一瘸一拐或蹒跚不稳的。他们很快就汇成了一股源源不断的人流,痛苦不堪地进了城,朝各家医院涌去。他们的脸被炮灰、尘土和汗渍弄得像黑鬼似的,他们的伤口没有包扎,鲜血正在凝固,苍蝇则在他们的周围成群飞舞。

    噼里姑妈家是那些伤兵最先到达的几户人家之一。他们从城北艰难地来到城里,一个接一个地踉跄着来到大门口,瘫坐在绿色的草地上,用嘶哑的声音说:

    “水!”

    整个如火的下午,噼里姑妈和她的家人,黑人和白人,都站在太阳底下,带着一桶桶的水和一卷卷的绷带,用长勺子喂伤病员喝水,帮他们包扎伤口,一直到绷带全部用完,连撕碎的床单和毛巾都用光了。噼里姑妈完全忘记了自己见血就晕的毛病。她一直工作到她的小脚在那双太小的鞋里肿胀起来,自己再也站不住了为止。甚至连挺着大肚子的梅拉妮也忘记了她的端庄,与普丽丝、库克和斯嘉丽肩并肩地狂热地工作,她的脸色紧张得像那些伤病一样。当她终于晕倒时,除了厨房里的那张餐桌,都没有地方可以让她躺下,因为家里的每张床、每把椅子和每只沙发上都是伤兵。

    忙乱中,大家都忘了小韦德。他一个人蹲在前廊的栏杆后边,像一只关在笼里、受到惊吓的野兔,伸出脑袋窥探着草地。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一边吮吸着他的大拇指,一边打着嗝。斯嘉丽一看见他便厉声地喝道:“到后面院子里玩去,韦德·汉普顿!”但是,眼前疯狂的一幕既让他感到害怕,又让他着迷,他没有听妈妈的话。

    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他们有的是疲乏得走不动路了,有的是伤势太重已经无法动弹了。彼得大叔把这些人一个个搬上马车,然后送到医院去。这样一趟趟地搬运,把那匹老马累得大汗淋漓。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也派来了她们的马车帮着一起运送。在伤兵的重压下,马车上的弹簧都被压得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