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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埃伦·奥哈拉三十二岁。按照那个时代的标准,她已是个中年妇女了。她生了六个孩子,其中三个已经夭折了。她是一位高个子女人,比她的暴躁的小个子丈夫高出了一头。不过,她走起路来优雅轻盈,裙子摇摇摆摆,她的身高反而不为人注意了。她那柔滑的、圆圆的细长脖颈,从紧身胸衣的黑色塔夫绸圆领中伸出来。由于脑后发网里的浓密头发的重量,她的头总好像有些后仰。她的母亲是法国人。1791年法国大革命时,埃伦的外祖父母逃亡到了海地。埃伦遗传了母亲的略微倾斜的黑眼睛、黑墨般的睫毛和一头黑发。她遗传了父亲,一名拿破仑的士兵,又长又直的鼻子和棱角分明的宽下巴,不过,她两颊的柔美曲线淡化了这一面部特征。不过,生活的磨炼使埃伦的脸具有了那副尊严而不傲慢的神情、那份优雅、那种忧郁和完全缺乏幽默感。

    如果她的眼神中多一点光采,笑容中带一点回应他人的温暖,家人和仆人耳中听到的柔声细语中多几分自然,那么她本该是一位惹人注目的美丽女人了。她说话用的是海滨佐治亚人的柔和而又圆润的腔调,元音清脆流畅,辅音轻柔悦耳,几乎不带法语口音的痕迹。这个声音在吩咐仆人或者责备儿女时也从不会抬高,但是塔拉种植园的人立刻就会照着去做,而对她丈夫的恐吓与咆哮却常常是充耳不闻。

    从斯嘉丽开始记事起,她妈妈就没有变过。不管是表扬还是责备别人时,她的声音总是那么得温柔而甜美;尽管杰拉尔德家的事务纷乱多变,她总是能够应付裕如,沉着冷静;甚至在三个幼子夭折时,她的精神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脊背照样挺直。斯嘉丽从没见过妈妈坐着的时候把背靠在椅背上,除了吃饭、照料病人或整理种植园的账目的时候,她也从没见过她手里没有针线活儿而闲坐在那里。有客人在场时,她手里是精美的刺绣。但是,在其它时间,她手里则是杰拉尔德的皱巴巴的衬衫、女儿的外套或者奴隶们的衣服等。斯嘉丽无法想象妈妈的手上不戴那个金顶针,或者她那窸窸窣窣的身影后面没有那个瘦小的黑女孩跟着。后者生命中的唯一任务就是是拆绷线和捧着那个黄檀木针线盒,当埃伦监督管理种植园的烹饪、洗刷和大批量的缝制衣服时,跟着她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

    不管白天黑夜的任何钟点,斯嘉丽从未见过妈妈的庄重安详有过任何扰动,她的个人器物总是那么整齐有序。当埃伦为了参加舞会、接待客人或者在开庭日去琼斯博罗旁听审判而梳洗打扮时,通常都得花上两个女仆和奶娘两个小时才能打扮得让她满意;不过,遇到紧急情况时,她梳洗打扮的快速敏捷也会让人大吃一惊。

    斯嘉丽的房间和她妈妈的房间隔着大厅相对。她从小就熟悉了拂晓时分黑人光着双脚轻轻地在硬木地板上匆匆走过的脚步声,接着传来急促拍打妈妈房门的声音,然后是压低的、惊恐的黑人的声音,小声地报告说住宿区那排长长的白棚屋里有人生病、出生或死亡的消息。小时候,她经常爬到门口,从最细小的裂缝里向外偷看,看到埃伦从黑乎乎的房间里出来,听到里面传出来杰拉尔德有节奏的、没有被扰乱的打鼾声;然后,在高高举起的蜡烛光中,妈妈胳膊下面夹着她的医药包,头发梳得光滑整齐,紧身胸衣的钮扣没有不扣好的。

    听到妈妈蹑手蹑脚地走过大厅,同时坚定而慈爱地小声说:“嘘,别这么大声。你会吵醒奥哈拉先生的。他们还没有病得要死吧。”每逢此时,斯嘉丽总是倍感欣慰。

    是的,知道埃伦深夜外出,一切如常,然后再爬回到床上,她的心里感觉踏实多了。

    经过生生死死的的通宵忙乱之后,老方丹医生和小方丹医生都外出应诊而无法来帮助她的时候,第二天早晨,埃伦会像通常那样坐在餐桌的主位上,她的黑眼睛显得非常疲倦,可是她的声音和举止丝毫没有露出这种心力交瘁的样子。她的无限温柔下面是钢铁般的个性,这让全家人,包托杰拉尔德和姑娘们在内,都对她敬畏不已,尽管杰拉尔德宁死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有时候,斯嘉丽夜里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亲吻高个子妈妈的脸颊。她抬头仰望着那张嘴巴,它的上嘴唇短小而又柔软,一张太容易被世人伤害的嘴巴。她想知道它是否曾经微微上翘、像女生那样咯咯地傻笑过,或者在漫漫长夜里与自己的闺蜜窃窃私语。但是妈妈不会的。那样的事情是不可能的。妈妈一直就是现在的这个样子。她是力量的支柱、智慧的源泉、一位知道所有问题答案的人。

    然而,斯嘉丽错了。因为,许多年以前,萨瓦纳市的埃伦·罗比拉德,像这座迷人的海滨城市里的任何一位十五岁的女孩一样,也曾莫名其妙地傻笑过,在漫漫长夜里与朋友一起窃窃私语,交流知心话,互述衷肠。不过,有一个秘密除外。那一年,比她大二十八岁的杰拉尔德·奥哈拉进入了她的生活。也就是那一年,青春和她那黑眼睛的堂兄,菲利普·罗比拉德,离开了她的生活。因为,当菲利普带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和放荡不羁的生活方式永远地离开萨瓦纳时,他把埃伦心中的那份激情也带走了,只下了一个温柔的外表给娶她的这位罗圈腿的小个子爱尔兰人。

    然而,那对杰拉尔德来说已经足够了。他难以相信自己竟然幸运地娶到了她,他深深地沉浸在了这一喜悦里。如果她身上失掉了什么,他从来不会觉得惋惜。他是个精明人。他很清楚,像他这样一个出身无门、身无长物的爱尔兰人,竟然能够赢得海滨城市中最富有、最荣耀人家之一的女儿的芳心,这只可能是一桩奇迹。杰拉尔德是一个白手起家的人。

    二十一岁那年,杰拉尔德从爱尔兰来到了美国。像前前后后的许多家境优越或窘迫的爱尔兰人一样,他仓促来到美国。他只有穿在身上的衣服、买船票之后剩下的两个先令以及他的人头的悬赏价格。他觉得那个价格远高于他的罪行。对于英国政府或魔鬼本身而言,这世上还没有一个奥兰治社团成员值一百英镑。然而,如果政府非常在意一个英格兰的遥领地主的地租代理人的死,那么是时候该杰拉尔德·奥哈拉出走而且走得越突然越好。的确,他曾经称呼那个地租代理人是“奥兰治人的杂种”。但是,在杰拉尔德看来,即使那样,那人也没有权力来哼唱《博因河水》的开头几节来侮辱他。

    博因河战役发生在一百多年以前。然而,对奥哈拉家和他们的邻居而言,这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他们的希望、梦想、以及他们的土地和财富都随着那阵包围着吓破了胆并逃亡的斯图亚特王子的尘土而消失了,任由奥兰治王室的威廉和他那遭人痛恨的戴着奥兰治帽徽的军队屠杀斯图亚特王朝的爱尔兰追随者。

    因为这个以及其他的原因,除了它是一桩被控告的影响严重的事实之外,杰拉尔德的家人并不倾向于把这场争吵的灾难般的后果看得非常严重。多年来,英国警察部门一直很反感奥哈拉家,怀疑他们参与了反政府的活动。杰拉尔德并不是奥哈拉家中第一个在拂晓时拔腿离开爱尔兰的人。他几乎记不得他的两个哥哥,詹姆斯和安德鲁。只记得他们是两个寡言少语的青年,经常在夜里来去,行踪神秘;有时候一连几个星期都没有消息,使他们的母亲忧心如焚。几年前,藏在奥哈拉家的猪圈里的一批来福枪被发现之后,他们来到了美国。现在他们已是萨瓦纳的成功商人。“只有亲爱的上帝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提起这两个大儿子时,他们的母亲总是这样说。尽管如此,年轻的杰拉尔德就是被打发到他们这里来的。

    离家时,母亲匆匆亲吻了他的脸颊并贴着耳朵热诚地说了一声天主教的祝福;父亲在临别时告诫他,“要记住自己是谁,千万不要拿别人的东西。”

    他的五位高个子兄弟羡慕而又略带关心地微笑着向他告别,因为杰拉尔德是这一强大家族中最矮小、最年幼的一个。他的父亲和五个哥哥都身高六英尺以上,而且膀大腰圆。可是小杰拉尔德在二十一岁时就很清楚,五英尺四英寸半是睿智的上帝恩赐给他的最大身高了。杰拉尔德就是这样的人,他从不抱怨自己的身材矮小,也从不觉得这会妨碍他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更确切地说,正是杰拉尔德的小巧精干成就了现在的他,因为他早年就已经意识到在强者中求生存的矮小之人必须敢闯敢干。杰拉尔德就敢闯敢干。

    他那些高个子哥哥都是表情严肃、少言寡语的人。在他们身上,家族曾经的光荣传统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了无可言状的仇恨带来的痛苦以及闲聊中的苦涩幽默。如果杰拉尔德生来强壮结实,他就会走上其他奥哈拉家人的那条道路,加入反抗政府的行列,悄无声息地在黑夜中行动。但是,像他母亲慈爱地形容得那样,杰拉尔德是“粗门大嗓、犟驴脾气”。他脾气急躁,冲动好斗,总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几乎人见人怕。他在高大的奥哈拉人中间昂首阔步,就像满是九斤黄鸡的谷仓场院里的一只神气活现的矮脚鸡那样。他们都热爱他,亲切地故意逗他大吼大叫,有时则必须用他们的大拳头敲他几下,让这位小弟弟意识到自己的地位。

    杰拉尔德来美国之前受过的教育少得可怜,可是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一点。其实,即使别人指明了这一点,他也不会当回事。他母亲教过他读书和写好字。他非常擅长计算。他的书本知识就到此为止了。他知道的唯一拉丁文是弥撒上的回答用语;唯一历史知识是爱尔兰遭受的种种不公平待遇。除了穆尔的作品以外,他对诗歌一无所知;音乐方面,他只知道历代流传下来的爱尔兰歌曲。尽管对那些比他有学问的人无比崇拜,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才疏学浅。在一个那些最无知的爱尔兰乡巴佬都能发大财的新国家,他要这些知识干啥呢?这个国家只要求一个人身强力壮和勤劳能干。

    詹姆斯和安德鲁在他们萨瓦纳的商店收留了杰拉尔德。他们对他的缺少教育也不觉得惋惜。他写的字清清爽爽、算账毫厘不差、讨价还价时精明干练,这些都赢得了他们的尊重;在这里,文学知识和音乐鉴赏的高雅能力,即便年轻的杰拉尔德具有,也只会让他们嗤之以鼻。本世纪初年,美国对爱尔兰人是非常优待的。起初,詹姆斯和安德鲁用篷车从萨瓦纳拉送货物到佐治亚州的内陆城镇,后来发达到拥有了自己的商店。杰拉尔德跟着他们一起发达了起来。

    他喜欢南方,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很快就成了南方人。有许多关于南方和南方人的东西是他永远都无法理解的。不过,天性使然,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全身心地去适应并接受南方人的思想和习惯,如玩扑克、赛马、激烈的政治议论和决斗规则、各州权利的争取和对北方佬的谴责、奴隶制的维护和棉花至上、对贫贱白人的藐视以及对女性的过分殷勤等。他甚至学会了嚼烟叶。他不用去学喝威士忌的本领,因为他天生就是好酒量。

    不过,杰拉尔德依然是杰拉尔德。他的生活习惯和思想变了,但是他不愿改变自己的礼貌规矩,即使他能够改变它们。他羡慕富有的水稻和棉花种植园主的那种慢条斯理的优雅。他们从自己的挂满苔藓的王国骑马来到萨瓦纳。他们骑的是纯种马,后面跟着同样优雅的女士的四轮马车和奴隶们的四轮货车。然而,杰拉尔德永远也无法学会优雅。他们那种懒洋洋的、含含糊糊的声音,他听得非常悦耳。但是,他自己的轻快浓重的爱尔兰口音却在他的舌头上生了根。他喜欢他们在处理重大事务时那种满不在乎的潇洒。把一笔财产、一个种植园或一个奴隶押在一张牌上,或者以随随便便的态度勾销他们的损失,就像向黑人孩子撒硬币似的那么轻松随意。然而,杰拉尔德已经经历过贫穷,他永远都学不会输了钱还能心情大好或故作轻松。他们是个亲切友好的民族,这些海滨的佐治亚人。他们柔声细语,性急暴躁,言行前后矛盾得可爱有趣。杰拉尔德喜欢他们。但是,这个年轻的爱尔兰人有股活泼的、不安分的活力。他刚从一个寒风凛冽的国家来到这里,那里薄雾朦朦的沼泽地上没有各种热病。这一切使他和这些生活在亚热带气候下、瘴气弥漫的湿地上的懒散的上流人士截然不同。

    他从他们那里学到了他发现有用的东西,对其余的东西则不予理会。他发现玩扑克是所有南方习俗中最有用的。会玩扑克和能喝威士忌的海量就足够了。杰拉尔德在玩扑克和喝酒方面的天赋给他带来了他最珍爱的三件财富中的两件:他的男仆和种植园。还有一件是他的妻子。他只能把她归为是上帝的神奇赐福了。

    男仆名叫波克,皮肤黝黑发亮,举止高贵威风,在裁缝手艺上接受过整套的培训。他是杰拉尔德从一个圣西蒙斯岛的种植园主的手中打了一个通宵的扑克赢来的。那个种植园主和杰拉尔德一样敢于在打牌时打迷糊眼,可是他的新奥尔良朗姆酒的酒量就不行了。尽管波克的前主人后来提出以双倍的价钱赎回他,杰拉尔德却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因为拥有第一个奴隶,而且是“海滨好得没法再好的男仆”,是他实现心中梦想、进入上流社会的第一步。杰拉尔德想当一个奴隶主和有土地的绅士。

    他已下定决心,他不要像詹姆斯和安德鲁那样,把整天整天的时间都花在讨价还价上,或者把整夜整夜的时间都在烛光下核对账目。和他的两个哥哥不同,他深深地感受到社会所加给那些“买卖人”的耻辱。杰拉尔德想要当一个种植园主。在爱尔兰人民曾经拥有和打猎的土地上,他作为一个爱尔兰人却一直只是一个佃农。他渴望占有土地,想要看到自己绿油油的田地从他眼前向四处延伸。他毫不松懈地地追求着一个目标,他热切地希望拥有自己的宅院、自己的种植园、自己的马匹,自己的奴隶等。在这个新国家里,已经安全地远离了他所离开的那片土地的双重危险——吞食掉谷物和仓库的税赋和随时可能被突然充公的威胁,——所以,他想要拥有这些东西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地意识到,拥有雄心壮志和实现它是两码事。海滨佐治亚被一群根深蒂固的贵族阶级牢牢地掌握在手中。他根本没有指望有一天能够如愿赢得所追求的地位。

    后来,命运之手和一手扑克联合起来送给了他一个种植园,后来他称之为塔拉。与此同时,他从海滨搬到了北佐治亚州的内陆乡村。

    那是一年春天,在萨瓦纳的一家酒吧,一个非常温暖的夜晚,不经意间听到的身边一个陌生人的谈话让杰拉尔德竖起了耳朵。那个陌生人是萨瓦纳本地人,刚从居住了十二年的内地回来。杰拉尔德到美国之前的那一年,印第安人放弃了佐治亚州中部的一大片土地。州政府以土地抽奖的方式来分配它,这个陌生人就是中奖者之一。于是,他就搬过去并在那里建立了一个种植园。但是,现在他的房子被火烧掉了,他已经厌倦了那个“可恶的地方”。他非常乐意赶快把它出手。

    杰拉尔德的心里一直念念不忘要拥有他自己的种植园。他经人引见认识了那个陌生人。对方告诉他,佐治亚州的北部到处都是从卡罗来纳和弗吉尼亚涌来的新人。他的兴趣越来越浓了。杰拉尔德已经在萨瓦纳生活了很长世间,他知道海滨人的看法——这个州的其它地方都是偏远落后地区,每个灌木丛中都埋伏着一个印第安人。处理“奥哈拉兄弟公司”业务期间,他出差到过奥古斯塔,在萨瓦纳河上游一百英里的一个城市。他还去了那座城市以西的许多古镇。他很清楚,那个地区和海滨地区一样有许多人定居生活。不过,从陌生人的描述来看,他的种植园是在萨瓦纳西北二百五十英里以外的内地,在查特胡奇河以南几英里的地方。杰拉尔德知道那条河以北的土地仍然控制在印第安人的切罗基部族手里。因此,听到这个陌生人嘲笑他有关印第安人制造麻烦的说法并叙述说那个新地区城镇正在如何繁荣、种植场正在如何蓬勃发展的时候,他不由得暗暗吃惊。

    一小时之后,谈话节奏开始变得缓慢。杰拉尔德提议玩牌,心里盘算着一个诡计。这诡计和他那双天真无邪而又明亮的蓝眼睛一点儿也不相符。夜越来越深,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其他牌友都停牌了,只剩下杰拉尔德和那个陌生人单打独斗。陌生人把他的全部筹码都推上来,又加上了他的种植园的地契。杰拉尔德也把他的全部筹码都推上去,又把他的钱包放在它们上面。如果钱包里碰巧装的是“奥哈拉兄弟公司”的钱款,在第二天上午的弥撒之前,杰拉尔德的良心并没有为此感到不安而招认这件事。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杰拉尔德想要得到某样东西时,他会采用最直接的手段来获得它。再说,他就是那么相信自己的命运和手中的四张2。他丝毫没有想过,要是桌子对面放下的是一手更高的牌的话,他该如何偿还这笔钱。

    “你并没有捞到什么便宜。我真高兴不用再为了那块地交税了,”拿了一手大满贯的陌生人一边叹了口气,一边叫人拿笔墨来。“那栋大房子一年前烧掉了。田地里长满了灌木丛和松树苗。不过,这些都是你的了。”

    同一个晚上,波克伺候杰拉尔德上床睡觉时,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波克,“千万不要把玩牌和威士忌搅在一块儿,除非你是喝爱尔兰的威士忌酒长大的。”出于对新主人的敬重,这位男仆开始尝试爱尔兰口音。必须回话时,他使用了一种吉齐语[南卡罗来纳的查尔斯顿地区的一种英语方言。]和米斯郡方言的混合腔调。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其他人都听得云里雾里的。

    在松树和藤萝缠绕的黑栎树墙中间,浑浊的弗林特河静静地流淌着,像一条弯曲的胳膊围绕着杰拉尔德的那片新土地并从两侧包围着它。杰拉尔德站在原来那栋房子曾经矗立的小圆丘上。对他来说,这道高大的绿色屏障是他的所有权的一个看得见的、令人高兴的证据,就好像是他自己建造的一道标明自己土地的篱笆一样。他站在烧得焦黑的那座毁于大火的房屋基石上,一边俯视着那条通向大路的林荫道,一边起劲地咒骂着。“谢天谢地”之类的话已经无法表达他的狂喜之情。这两排昏暗的树木是他的。那块荒芜的草地、草地上缀满白花的木兰树以及树下齐腰深的野草都是他的。那些尚未开垦的田地上点缀着小松树和灌木丛,它们的红粘土表面连绵不断向四周延伸。这些都归杰拉尔德·奥哈拉了。——这一切之所以成为他的财产是因为他有一个不会因为醉酒而迷糊的爱尔兰头脑和把全部家当都押在一手牌上的胆量。

    在这寂静的绵延数英亩的未开垦的荒地上,杰拉尔德闭上了双眼。他觉得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里。在这里,在他脚下,一栋粉刷洁白的砖房将要建造起来。大路对面将会有一道道新篱笆,里面圈着肥壮的牛群和纯种马。那片红土地,从山坡一直延伸到肥沃的河床,将会像羽绒一样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白光——棉花;数英亩的棉花啊!奥哈拉家的财富要再次上涨了。

    用他自己的微薄资本、还有从两位不怎么乐观的哥哥那里能够借到的钱、以及抵押土地所得到的一笔不菲的收入,杰拉尔德购买了第一批农工。他来到塔拉,在那栋有四个房间的监工屋里住了下来。他过着单身汉的独居生活,一直到塔拉的白墙都建造起来。

    他清理了田地,种上了棉花。他从詹姆斯和安德鲁那里借了更多的钱来购买更多的奴隶。奥哈拉人是一个家族观念很强的宗族。无论走时还是背运,他们都会紧紧地团结在一起。这倒不是出于不可理喻的亲情,而是因为他们从严酷的岁月里学会了一个道理:一个家族要想想生存就必须一致对外。他们借钱给杰拉尔德,而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这笔钱会连同利息一起回到他们的手中。随着杰拉尔德不停地买进毗连的土地,他的种植园渐渐扩大。最终,那栋白房子变成了现实,而不再仅仅是一个梦想。

    它是奴隶劳动建造的。一栋设计欠佳的、软趴趴的房子。它坐落在一块坡地上,俯视着那片绿草如茵的、延伸到河边的斜坡牧场。杰拉尔德为之感到非常得意,因为,甚至新建之初,它已经看起来有饱经岁月的模样了。那些老橡树,印第安人曾在它们的树枝下来来往往,现在用巨大的树干紧紧地拥抱这栋房子,它们的枝丫则在房顶上撑起一片浓密的树阴。那块从乱草丛中开垦出来的草坪,现在已长满了苜蓿和狗牙根草,杰拉尔德打定主意要好好照管它。从雪松树林荫道到奴隶居住的那排白色木屋,到处弥漫着一种塔拉种植园坚实、牢固和永久的气氛。每当杰拉尔德骑马绕过大路上的拐弯处并看见在绿树丛中耸立的自己的房顶时,他都感到自豪得不行,好像每一眼都是第一次看到似的。

    这位矮小、冷静务实的、喜欢夸口的杰拉尔德已经完成了创业这件大事。

    杰拉尔德同县里所有的邻居都和睦融洽,但有两家例外。一个是麦金托什家,他们的土地和他的土地在左边相连;另一个是斯莱特里家,他们的三英亩薄地在他的土地的右边,沿着河底谷地,在那条河和约翰·威尔克斯家的种植园之间。

    麦金托什家是苏格兰和爱尔兰的混血,也是奥兰治社团成员。在杰拉尔德眼中,如果他们具有天主教所要求的全部圣洁品质,他们的祖先就会永远诅咒他们了。的确,他们已经在佐治亚州生活了七十年。在此之前,有一代人在卡罗来纳生活过。不过,这个家族的踏上美国领土的第一代人来自爱尔兰的阿尔斯特省。对杰拉尔德而言,这一点就足够了。

    他们是一个口风很紧、固执傲慢的家族。他们极少与外人交往,只同他们的卡罗来纳的亲戚通婚。杰拉尔德并非唯一不喜欢他们的人,因为该县的人都睦邻友好并且喜欢交往,谁也没法忍受像他们这样缺乏同样品质的人家。有关他们同情废奴主义者的谣言并没有改善麦金托什家的受欢迎程度。老安格斯从来没有解放过一个奴隶。他曾经把他的黑奴卖给一个前往路易斯安那的甘蔗田的过路奴隶贩子,结果不可饶恕地违背了社会公德。不过那个谣言还是照样流传。

    “他是个废奴主义者,毫无疑问,”杰拉尔德对约翰·威尔克斯评论说。“不过,在奥兰治人身上,当一个原则跟苏格兰人的吝啬相抵触时,那个原则也就拉倒了。“

    斯莱特里家则是另一回事。因为是穷白人,他们的地位甚至还不如安格斯·麦金托什,后者的执拗独立好歹赢得了邻居们的些许尊敬。老斯莱特里既懒惰无能又牢骚满腹。任凭杰拉尔德和约翰·威尔克斯多次出价购买,他都死死地抱住那几英亩土地。他的老婆是个头发乱如麻的女人,整天病怏怏的,无精打采。她是一堆闷闷不乐的、看起来像兔子般的儿女的母亲。他们还在有规律地逐年增多。汤姆·斯莱特里没有奴隶。他和两个大儿子不定期地在那几英亩棉花田里忙活。老婆和几个小儿子则伺弄着一块被当作菜园的土地。可是,不管怎么样,棉花总是收成不好;由于斯莱特里太太一直在生孩子,那块菜园的蔬菜很少够她一家人吃。

    人们都很熟悉的情景就是汤姆·斯莱特里在邻居家的走廊里磨磨蹭蹭,乞求人家给他一些棉籽去种,或者要一块腌猪肉去“度过难关”。感觉到邻居们彬彬有礼的外表下暗藏着对他的藐视,斯莱特里用自己的那点力气憎恨邻居们;他尤其憎恨“阔人家的放肆的黑鬼们”。县里那些黑人家仆认为自己比贫贱的白人还要高上一等。他们不加掩饰的蔑视刺痛了他,而他比他更安稳的生活也让他嫉恨不已。和他自己的凄惨生活形成对比的是,他们吃得好、穿得好、生病和年老时有人照料。他们为自己主人的美好名声而感到自豪。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为自己是上等人的财产而感到自豪,而他却是人人都鄙视的。

    斯莱特里原本能够以市价的三倍把自己的农场卖给县里任何一个种植园主。为了摆脱社区的一个眼中钉,他们会觉得这笔钱花得很值。然而,他却非常满足于留在那里,靠着那每年一包棉花的收入和邻居们的施舍而过着困苦不堪的生活。

    杰拉尔德同县里的所有其他人都和睦相处,而且关系亲密。当这位小矮个儿骑着大白马飞奔上他们的车道时,不论威尔克斯家、卡尔弗特家、塔尔顿家还是方丹家,他们都会笑脸相迎,微笑着指示仆人拿高玻璃杯来。杯子里先放上一茶匙糖和少许的薄荷叶,然后再倒入一小杯波旁酒。就像那些孩童、黑奴和狗第一眼就能看出得那样,邻居们发现杰拉尔德是非常可爱的。在粗门大嗓、蛮不讲理的表面下,他是个心地善良、乐于倾听、同情他人、慷慨大方的人。

    他的到来总是引得一群猎狗乱吠乱叫,黑人小孩一边飞奔,一边欢呼着去迎接他。他们为了能够抢着牵到他的马而吵个不休。在他和善的训斥下,他们忸怩不安,咯咯地笑个不停。那些白人孩子也吵闹着坐坐到他的腿上,让他颠上颠下,而他则向他们的长辈们谴责北方佬政客的种种可耻行为。他朋友的女儿都把关于她们爱情故事的知心话告诉他。那些邻居的小伙子们,虽然害怕在他们的父亲面前坦白自己的丑行,但是都把他当作真正的朋友。

    “这么说,你这钱已经欠了一个月啦,你这个小无赖!”他会大声地喊道。“哎,上帝呀,你为啥不在这之前找我要钱呢?”

    他粗声大气的说话方式大家都非常熟悉,大家都不以为然了。他的话只是让那些年轻人窘迫地笑笑并且回答说:“哎呀,先生,我不愿意麻烦您啊,而且我爸爸——”

    “你爸爸是个好人,这点不用否认,他对你要求严了一点。行了,把这个拿去吧,咱都别提这事了。”

    那些种植园主的夫人们是最后向他降服的。杰拉尔德形容威尔克斯太太是“一位不轻易发表意见的了不起的女士”。但是,有天晚上,杰拉尔德的马沿着车道“冬冬”地飞驰离去以后,威尔克斯太太对他的丈夫说,“他满嘴粗话,但是个绅士,”这意味着杰拉尔德已经毫无疑问地挤进上流社会了。

    他不知道的是,他花了差不多十年的功夫才混到今天的地位。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当初看到他时,邻居们都是满腹疑虑。在他的心目中,自从第一次踏上塔拉这块土地的那一刻起,他就毫无疑问地属于这块土地了。

    四十三岁那年,杰拉尔德已经是虎背熊腰、脸色红润,看起来像一位体育画报上的打猎乡坤。他意识到,塔拉虽然非常宝贵,县里的人也都胸怀磊落、热情好客,但是这一切对他来说是不够的。他需要一位妻子。

    塔拉在大声地呼唤着一位女主人。胖厨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由黑人庭院工提升到厨房的,从来没有按时开过一顿饭。内室女仆以前是一位农工。她任凭灰尘在家具上堆积,而且好像手中从没拿过一块干净的抹布。所以,每逢有客人到来,总是手忙脚乱,到处都需要收拾一番。波克是家里唯一受过家政训练的黑人,总管所有的其他仆人。不过,几年以来,习惯了杰拉尔德随遇而安的生活方式,他也变得懒散和随便起来。作为男仆,他把杰拉尔德的卧室保持得井然有序。作为伙食管家,他把饭菜安排得体面而又气派;不过,对于其它的事情,他就基本上听之任之了。

    黑奴们有着一贯准确的非洲人本能。他们发现杰拉尔德只是大吼大叫,但并不会真的责罚他们。于是,他们便厚颜无耻地利用这一点。他整天嚷嚷着威胁说要把奴隶卖到南方去,或者狠狠地鞭打他们,可是从来没有过一个奴隶被从塔拉卖出去。鞭打的确发生过一次,那是因为没有好好地梳洗杰拉尔德的狩猎了一整天的爱马。

    杰拉尔德那双锐利的蓝眼睛注意到邻舍们的家治理得有模有样、那些头发梳光滑、裙子唰唰作响的太太们轻松自如地管理着他们的仆人。这些女人从黎明到半夜接二连三地忙着监督仆人做这做那:烧菜做饭、哺育婴儿、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等。他对这些一窍不通。他只看到了表面的成果,而那些成果深深地触动了他。

    一天早晨,他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迫切地需要一位太太!那时他正在穿衣打扮,准备骑马进城去旁听法院的审判。波克取来了他最心爱的皱领衬衫。可是,它已被那个不娴熟的内室女仆修补得不成样子,只能给他的男仆穿了。

    “杰拉尔德先生,”看到杰拉尔德气得七窍生烟,波克一边领情地卷起那件衬衫,一边对他说,“您需要一位太太,一位能有许多家仆的太太。”

    杰拉尔德叱责波克的粗鲁冒犯,但他清楚他说得没错。他需要一个妻子,他也需要孩子。如果他再不赶快得到他们,那就为时太晚了。但是,他不会随便娶个女人,像卡尔弗特先生那样,娶那个照管他的没娘孩子的北方佬女家庭教师当老婆。他的太太必须是一位淑女,一位血统高贵的女士,具有威尔克斯太太那样的气质和风度,能够像威尔克斯太太在她自己的领地发号施令那样管理好塔拉。

    但是同本县的大户人家联姻有两个困难。第一个困难是适婚年龄的姑娘太少。第二个、而且更麻烦的困难是杰拉尔德是个“新人”(尽管他已经在这里居住了接近十年)和外国人。没人知道他的家庭背景。虽然佐治亚北部地区的社会并不像海滨贵族的社会那样难以融入,但是没有哪家愿意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一个对其祖辈闻所未闻的男人。

    杰拉尔德很清楚,尽管那些本县的男人真心实意地喜欢和他一起打猎、喝酒和谈论政治,但是几乎没有哪个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他也不想让人们在餐桌上八卦说这位、那位或某位父亲深表歉意地拒绝了杰拉尔德追求他的女儿。这一点并没有让杰拉尔德在领居们面前感到自惭形秽。什么都无法使他感到自己在任何方面低人一等。女儿只能嫁到那些在南部至少已经生活了二十二年以上、拥有土地和奴隶、并且已热衷于当时比较时髦的那些不良癖好的人家,这仅仅是这个县的一种古怪的习俗。

    “收拾行李。咱们去萨瓦纳,”他对波克说。“要是我听到你说一声‘肃静’或者‘保证’!我就会把你卖掉,因这些字眼我自己都不大说。”

    詹姆斯和安德鲁可能会针对他的婚姻提出某些建议。他们的老朋友的女儿中或许有符合他的要求并愿意接纳他作为她的丈夫。詹姆斯和安德鲁耐心地听完了他的想法,但是两人都爱莫能助。他们没有萨瓦纳的亲戚可以求助,因为来美国时他们都已经结婚了。他们的老朋友们的女儿都早已结婚并且在抚养自己的儿女呢。